通鉴小品·缩高取义

      《资治通鉴》是司马光呕心沥血之作,成书300余万字,详述了三家分晋到五代后周的历史。司马光立意写一部提供给帝王作为借鉴的史书,在选材评论时都十分谨慎,可以说是字字珠玑。所以在这部书中,司马光并没有将笔墨过多的放在众多淹没在历史中的小人物身上,但如果提及,必定是王侯将相望尘莫及的超逸贤士,尽管他们的身份卑微平凡,却成为了历史巨舟的舵桨,在岁月洪流里独守衡庸。通鉴小品这个系列,即是希望将这些普通人的故事单独展演,以期能借此接近历史之本义。


通鉴原文:信陵君率五国之师败蒙骜于河外,蒙骜遁走。信陵君追至函谷关,抑之而还。安陵人缩高之子仕于秦,秦使之守管。信陵君攻之不下,使人谓安陵君曰:“君其遣缩高,吾将仕之以五大夫,使为执节尉。”安陵君曰:“安陵,小国也,不能必使其民。使者自往请之。”使吏导使者至缩高之所。使者致信陵君之命,缩高曰:“君之幸高也,将使高攻管也。夫父攻子守,人之笑也;见臣而下,是倍主也。父教子倍,亦非君之所喜。敢再拜辞!”使者以报信陵君。信陵君大怒,遣使之安陵君所曰:“安陵之地,亦犹魏也。今吾攻管而不下,则秦兵及我,社稷必危矣。愿君生束缩高而致之!若君弗致,无忌将发十万之师以造安陵之城下!”安陵君曰:“吾先君成侯受诏襄王以守此城也,手授太府之宪,宪之上篇曰:‘子弑父,臣弑君,有常不赦。国虽大赦,降城亡子不得与焉。’今缩高辞大位以全父子之义,而君曰‘必生致之’,是使我负襄王之诏而废太府之宪也,虽死,终不敢行!”缩高闻之曰:“信陵君为人,悍猛而自用,此辞反必为国祸。吾已全己,无违人臣之义矣,岂可使吾君有魏患乎!”乃之使者之舍,刎颈而死。信陵君闻之,缟素辟舍,使使者谢安陵君曰:“无忌,小人也,困于思虑,失信于君,请再拜辞罪!”


这件事发生在公元前二四七年,是年五月嬴政即位,七国纷争到此已近尾声。这一年,秦将蒙骜攻打魏国,魏国不能抵抗,请求因窃兵符救赵而留居于赵国的公子无忌归国主持战局,公子无忌即信陵君,凭籍自身在诸侯的影响力,他再次组织五国合纵大军攻秦,在河外(古地名,应在黄河以东)击败蒙敖,迫使秦人收兵函谷关。

在这次军事行动中,信陵君攻打管(应在今河南郑州)城不下,而此时守卫管城的人正是魏国附属小国安陵(在今河南鄢陵)的平民缩高的儿子。于是无忌派遣使者传令安陵君,让他令缩高前去攻打或者说服自己的儿子,并且许诺给予缩高高官厚禄。安陵君对使者说安陵只是个小国,恐怕不能命令自己的百姓。于是让人给使者带路,直接向缩高传达信陵君的指令。

缩高谢绝了:“信陵君愿意用我是我的荣幸,想必是要我去攻打管城。但是作为父亲去攻打儿子守卫的城池,会被人耻笑。倘若我的儿子因此放弃了守城,就成为了背君弃国的叛徒。使父亲教儿子成为叛徒,难道是信陵君乐意看到的么,正因如此我只能违抗信陵君的命令。”

使者回报无忌,无忌大怒,再次派遣使者命令安陵君:“你安陵也是魏国的地域,现在大军打不下管城,万一秦兵反攻,国家危在旦夕。缩高既然不愿意,那你就把他绑起来送到军中,不然我先夷平了安陵国。”

安陵君却说:“我的父亲成侯是接收魏襄王(无忌祖父)的命令守卫这片土地,持有国府给予的国法,国法上说‘儿子弑杀父亲,臣子弑杀君王,罪不可赦。国中大赦时,不能赦免逃兵降将。 ’现在缩高选择放弃高官厚禄以保全父子之义,信陵君却要我绑他送军,这是要我违背襄王与国法,我就算死也不敢遵从这命令。”

缩高听说安陵君为他抗命,心有担忧:“信陵君是悍戾勇猛、杀伐果断之人,安陵君的拒绝必定招来信陵君的怒火。我已经保全了父子之义,更不能违背君臣之义,不能让安陵君因我而受到魏国迁怒。”于是缩高来到使者面前,自刎而死,以作为对信陵君的交待。

无忌得知之后,换上素服、居于偏室(表示自己心有所愧、不敢安居),再次命使者向安陵君谢罪:“我是行径卑劣的小人,因受迫于军情困境,最后失却了对您的信义,为此我愿向您道歉。”


这是一个极富戏剧冲突的故事,缩高与安陵君、乃至信陵君,在君臣父子之义面前的取舍与抉择,充分诠释了“舍生取义”的含义和时代背景。

舍生取义本身,其实是一个有着鲜明时代烙印的价值观。它的根基在于分封制度下君臣父子的封建道德体系,而本质,则在于当时代潮流对旧有体系形成冲击时人所面临的抉择。守义不难,舍生也不难,难在取舍,难在当义相互冲突时的取舍。相互攻伐的战国较之礼崩乐坏的春秋,可以说道德标准降低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程度,此时的坚持道义,更显得有种守墓招魂的悲凉。

这个故事里还有一个为人忽略的角色,缩高的儿子。他作为魏人仕于秦国,实际上违背了父辈所坚持的义,但却是遵从了他自己的时代的趋向。我相信缩高是理解的,他知道自己坚守的是什么,也知道为什么要坚守,难能可贵的是我觉得他还知道为什么不能坚守。所以他在用自己的价值观约束自己,却没有强加于自己的儿子。知其不可而为之,缩高是一个殉道者。

后人对于史事中的三人有着很多的争论。有人认为缩高等人成全了君臣父子之义,却辜负了家国大义。有人反驳说父子之义是大义的基础,没有小义何来大义。也有人说缩高面对取舍,真正选择的是逃避而不是面对。也有人觉得付出生命是最直接的面对。

对于这些观念,个人觉得,姑妄听之。历史都是由当代人解读的,如何看是人们的自由。但个人认为,只有还原当时的背景和当事的情境,才能理解其人其事的所以然。毕竟知其然,只要背书就可以了。就历史而言,争论与假设都有道理,但没有意义,逝者如斯,唯期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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