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

中秋_第1张图片
图/文  王立兴

        中秋的白露打湿了婆婆的园子,柿子和辣椒滴溜溜地红着,爬在电线杆子上的那几串老豆角长成了牛角的模样,猫儿们踩着鸡笼子爬上墙头,侧耳聆听果树上麻雀叽喳的鸣叫,对过的斜坡上,卖粮油的贩子披了一身秋阳的金色,嘀嘀笃笃地开来一架电三轮,将“农村白面纯葫油”的吆喝声叠成漫瀚调子悠悠地唱出…

      乡村的中秋气息到底是浓的。我暗自庆幸,幸庆自己还能有这样一个逢年过节的好去处,才不至蜗居于钢筋水泥的匣子里,茕茕然遥想当年那坊间杂院的中秋味道。

        “农村白面纯胡油“的调子饱满而高亢,如此情境,撩人情思,我多么想和婆婆架起炉灶,和上大大的一块面团,让胡麻油烙月饼的香气透出纱窗弥散到庭院里,缭绕到园子里,甚至沁入猫儿狗儿们的毛发里…

        只可惜,很多年了,不再有人理会这种纯手工的作业了,因此每逢中秋,我就不由得买各种月饼回去,尤爱那些手工烙制、样子粗糙、包装不精的,我无法阻挡它们带给我的归宿感,总是隔三差五地买回去。女儿苗从不理睬这种甜腻的吃食,甚至于对它的粗鄙厚实现出厌弃,我爱吃,但近年来吃一点就胃子泛酸,可我仍然不顾反对,不应需求,不怕浪费,执意地、不断地买回来,囤了很多,消耗极少……直至足够多的时候,我就把它们分成一份份,装在袋子里,分送给亲近的人。管他们是否希罕,反正我认为,这算得上中秋极好的礼物了……

        我的心头突又升腾起多年来萦绕在每一个八月的渴望,就像那儿时的院落里,房顶的袅袅炊烟伴着胡麻油的香气弥散到坊间里巷的家家户户。

      三四十年前 , 恍若隔世的中秋味道!

      临近八月十五,一群半大的娃娃们中午散学回家,帆布书包里那块黑秋秋的豆面蒸饼早在上午课间就被消耗得连渣也不剩了,但饥肠辘辘的小小躯体仍然充满无限能量,沿路偷趴了好几回拉白菜的马车之后,终于回到了和林二中那一排青砖红瓦的家属区。

        咦?哪里飘来油烟香?进了巷口,使劲儿张大鼻孔贪婪地吮吸着诱人的味道,那一刻人人心里都怀揣一枚小小的愿望:但愿这香气正是从我家飘出。

        最令人激动的场景莫过于:推开院门,香气穿过院子里残败的豆角架阵阵袭来,嗅嗅,似乎愈浓,进得屋来,果然就有一撂撂金黄的月饼整整齐齐地码在炕上的大笸箩里,地下的七烧锅和大号盆里还堆放着偌大的俩块面团等待加工,灶台的大面案上,是几个形状粗拙的模子和一排揉好的剂子,大铁饼铛子里刷了胡麻油的月饼被母亲手里的铜铲子翻得哧啦啦作响,整个屋子被浓郁的胡麻油烟重重侵染、浸润。

        我们姊妹四个,蹦达了四五里路放学归来,已是饥肠辘辘,当然进门便吃。母亲的月饼大而厚实,一掰俩半分开,温润的香气瞬间串出,丝丝缕缕钻入鼻孔,黄酥酥的断层撩拔得人霎时舌底生津,连口水都来不及咽下,愣愣地一大口咬下,酥香顿时溢满齿间,在肠胃急不可待的咕咕召唤下,大嚼着咽下,踏踏实实地感受到了食物挤满喉咙送到胃里的满足…记忆中这样大快朵颐的吃法,能让人极速地生出饱腹之感,几口下去,嘴里就有些甜腻了,又都怨母亲放糖太多。而事实上,哪里有那么多的糖?白面和胡麻油自产自足,糖却稀缺,不过是母亲在红糖水里化了糖精罢了,糖精的甜味,自然不比糖的甜味易于消化……

        吃罢,我们便和母亲穿掇着烙起来,最喜做的事情就是在擀好的面饼子上压出图案,好像是有一把弯弯曲曲的头卡子,梳子的形状,立起来在擀好的面饼上正反一压,便能压出漂亮的波纹,还有一个用葫芦柄刻成的梅花章子,蘸上红红,在压了花纹的面饼中间一点,一个红丢丢的梅花便呼之欲出了……我们都想揪一块面团捏出自己想要的形状,母亲嫌乱,常常责骂起来,遣我们快去上学,但也无济于事。终于,大大小小奇形怪状地月饼出炉了,满怀期待地掰开尝尝,味道竟还是月饼的味道,仍是甜腻。于是笸箩里就多了一些乱七八糟的饼胚,母亲终于赶走了我们……

        等到傍晚再散学归来的时候,屋里的油烟气息已经随着夕阳落山一起落了下去,落到了炕上,地下,大红柜顶上,落到母亲浑身上下的衣服里,还有她那红红的眼睑上。大饼铛子里只剩下一个月亮大小的“月亮爷”了,母亲把它捏弄出齐整的图案,温火炕着,笸箩里晾凉的月饼,已被母亲一批批地码在凉房的大瓮里了,浮头放几粒冰果,总共有多半大瓮。

        中秋之夜祭月的欢愉自不必说,末了,姊妹们每人分得一块月亮爷和几粒果子,那月亮爷并不比月饼好吃,也不比瓜果希罕,我们都不想要,但母亲要求我们必须把属于自己的那一份亲自吃掉,不记得这样做有何说法了,好像是寄托圆满之意,忘记了,反正是很神圣的命令。

        十五一过,亲友们就开始走家串户送月饼了,都是自家烙的,却是形状不一,各家是各家的味道,少则三五个,多则十来个,用旧报纸包成一撂,旧毛线捆住,提着送人,分外地显出一份精致和珍贵。送月饼的人也不会空手回来,定然会提着别人回赠的月饼,这样的赠送,为整个金秋八月增添一份八十年代特有的淳朴与祥和。

        国庆一过母亲就回村收秋去了,那半大瓮月饼,从此就成了我们姊妹四人一秋的干粮,早晨上学时用旧报纸包一个放在书包里,作业本上常常印出一片圆坨坨的油渍,也曾因此在交作业时感到难为情,接着又因为别人的本子也是如此而立即释怀……直到大瓮里的月饼快见底的时候,它们微微地长出了细毛,可是到最后,也都被我们一个不剩地吃掉了……

        ……

        婆婆在凉房里整理着众人带回的中秋礼品,津津乐道于新时代的丰富和便捷,如今我母亲也常常这样。他们那一代人,拖家带口从清苦的岁月中走来,既能吃得下曾经的苦,也能受得住如今的甜。而像苗一样不把月饼当吃食的下一代人,生活还没有给她机会去仔细分辨苦乐的滋味,此刻,她正饶有兴味地转发一些动画表情来表达中秋的祝福。但他们,似乎都是满足的,唯独我,在秋虫吟哦的田园里泛起的中秋情思,以及我那多年来执着于便捷时代的月饼情结,真不知该往何处安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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