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爸爸

        嗯，客厅里又传来爸爸和我儿子的斗嘴声。这个老头，退休后老爱找我儿子斗嘴。有一次，我实在看不下去，悄悄地把儿子拉到一边，说：“不要跟公公斗，少搭腔，他的道理好多是瞎掰的。”结果，儿子很生气地冲我说：“妈妈，我是很崇拜我公公的，你不可以这么说他。你知道吗，以他九岁没有父亲，在那么穷的家庭条件下，他能坚持读书、上大学，你知道他有多坚强多厉害多智慧吗？”

        我愣住了，脸红了。是的，我的父亲，五十年代初出生在农村家庭。在他九岁那年，我的爷爷因为饥饿和饥饿导致的疾病过早的离开了人世。爷爷这么一撒手，他是不再觉得饿了。可我的奶奶，却要继续勒着裤腰带一个人养着四个娃。我奶奶有大智慧，她觉得只有读书以后才能吃饱饭，所以咬着牙坚持让孩子去上学。我爸是最小的那个，结果四个孩子中，只有我爸读得下去。没有钱交学费，一年级上完上三年级，三年级上完上五年级，跳级是他当年迫不得已的长项。上学路上肚子饿走不动，走几步蹲一下，再走几步再蹲一会。这蹲蹲也是有好处的，有时一蹲居然能捡到宝，路边会有别人不要的菜梆子，我爸就会带回家给奶奶煮。稀稀的地瓜米汤，因为这几片菜梆子变得充实起来，第二天，就可以多走几步少蹲几回了。

         有可能饥饿能让人头脑清晰，更好地吸收知识，一个农村的娃，居然让他以全校第一、全县第十六名考进了县城最好的中学。哇，那个一高兴啊，有可能走路这个步子就虎虎生风了。哈哈，得意忘形了吧，被老师给训了……让他以后不要再穿木屐来，敲得学校的木板地乱响，影响学校严肃而又庄重的气氛。那年头，乡下的穷孩子，都是自己削个木头，装几个绳，就可以穿着去种田砍柴。可是现在这个乡下孩子，要进城读书啊，再怎么着也得与时俱进、严守校风。奶奶，又勒勒裤腰带，让我爸去卖了家里最珍贵的家产——鸡蛋，终于换了一双解放鞋。这解放鞋确实不一般，那个穿了是身轻如燕，同时它也身薄如叶、弱不禁风啊。这要怎么保证一双鞋解决所有的问题与困扰呢？幸好奶奶把她的大智慧传授给我爸，我爸啊，就把它揣怀里，到了教学楼套上，脚要迈出楼前那一刻立马把它取下，再放回怀里。而且了，在教室里面，常常就是打着个赤脚走路。后面这双鞋在哪儿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它真的就陪着我爸撑过了中学年代。我非常好奇的是，我爸的脚是不是练了伸缩神功，居然整个中学时期能藏在一个号码的鞋子里。

        没爹的孩子居然会读书，而且还能上大学？这不是不给那些不读书孩子的爹面子吗？反了来着……据说啊，当年参军、工作、上学等等都要村里（生产大队）帮开个通关证明，那个自家孩子死也读不了书的村支书对我爸啊那个真是“依依不舍”，死活不肯开。私底下还很有创意地跟村长（大队长）合计“不趁小树苗时把他折断，等长成大树时就折不断了！”还好啊，植物的生命力是顽强的，这棵小树苗还是长成了大树。最后，终于上了大学，并且还是国家重点大学，成为那个年代，那个海岛上，屈指可数的名牌大、学、生！

        穷人家的孩子确实更会吃苦，也更懂得要珍惜学习的每一节课。在那所大学，课余时间比校图书馆管理员更早到、晚上要被赶了才走的人就是我爸。毕业时，学校第一方案让爸爸留母校任教，第二方案选送去北京国家部委。可是，爸爸的大智慧有可能在学习中全用光了，居然坚持要回去，回到那个保留数十年贫困县光荣头衔的地方。小的时候我百思不得其解，问奶奶，爸爸为什么选择回去。奶奶说，因为奶奶不会说普通话，不敢走出这个岛。爸爸舍不得奶奶，放心不下，娘在哪他就在哪。这两人，唉，旧时代的人果然没有发展的眼光。反正啊，爸爸几经周折，连连退步，最后从省直机关退回海岛。让我错失了当厦门人或者首都人的机会。不过啊，我后面转念一想，回来嘛，也对！当年，那个没有环保意识，爱“折树”的村支书，是得回来给他点教训啊。

        可是，我等啊等啊，等到了爸爸为了一个老家破厂的发展才三十岁一夜就白了半边头发，等到了他为了跑省城多为贫困县争取点财政拨款背驼得再没拱直过。不过啊，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等。这不，回海岛十年了，那个村支书主动送上门了，他摊上事了、摊上大事了！这种时候，最完美的做法是什么了？落井下石，火上浇油。结果，事实再次证明，爸爸真的把大智慧，以及智商，全还给奶奶了。居然同情起村支书那廉价的眼泪，帮着他跑前忙后、排忧解难。少年的我，看着爸爸把报仇雪恨的机会放走，仇将恩报，怒问他为什么？爸爸只是妇人之仁地说：“唉，他也不容易啊！”我气得骂了他“没骨气！”，然后就重重地甩门出去。

        我跟爸爸从来没大没小，奶奶和妈妈是这样评价我的。在那个年代，在那个保守的海岛，家里能够有如此民主的气氛我都觉得神奇。不过我也没什么机会跟他没大没小，他总是很忙，白白浪费了一身的大学武艺，没有辅导过我一次功课，更谈不上我们有什么交谈聊天的时间了。常常每天我赶着上学没空理他，而我睡觉时，家里唯一的大人是我妈。那个时候可能我正处于长身体阶段，睡觉不老实，爱踢被子。每天晚上睡得迷迷糊糊的，总有人不厌其烦地进来给我塞被子。我想啊，这一晚上得起来几次帮我弄被子啊，太辛苦了。我就告诉我妈，让她安心睡，我自己会把自己捆起来不会着凉的，结果我妈却指证说是我爸干的，让我满腔柔情化作无语啊……后来，我不踢被子了，他还是坚持不懈地每天晚上回来后，蹑手蹑脚地开门，探头进来、瞄一眼，再关门、回自己房去。害我后来刚离家出岛上学，有一段时间，晚上宿舍门一开，我就觉得是我爸回来了，那时的心里失落感得有多大啊，其实我也想说一句“嗨，爸爸。您回来了”。

        就这么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了，我留在省城，爸爸守在老家，聚少离多。偶尔回家，我都是陪老妈聊聊天拉拉呱，爸爸似乎总插不上话，而我也找不到话题。再后来，我嫁人了，也当上了家长，常常也早出晚归，把工作全做完了才放心回家，回家后也习惯地去给孩子塞好被子。而退休后的老爸，来帮我接送孩子，他最大的乐趣，就是跟我的孩子斗嘴，也许，我太少陪他，陪他说话。我期盼着也有一点奶奶、爸爸一脉相承下来的大智慧，知道要怎么陪我的爸爸说话，如何开口说：“嗨，爸爸！我就坦白了吧，其实，我最近有点慌，因为发现你的步子有点颤，一坐下来就会打盹。你能不能做个乖爸爸，再和我一起长大。少抽些烟少吃点肉、多走走多动动，练练字、写写书，永远是那个最坚强最厉害最智慧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