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诃婆罗多】归于一

阅读须知:

【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结合了STARPLUS台的13版和黄宝生主编的全译本,以及种种同人二设,阿周那与奎师那比起剧里更接近原著,但是无论如何和FGO都没有一点关系(重音)】

【其实随便当做一个故事来看也没关系的,但是因为里面充满了大量神话隐喻和前后文情节提及,还是建议稍微了解一下《摩诃婆罗多》,那是一座文学宝库,真的。】

【我永远喜奎师那(喂)】

 

“汝今见所见,闻所闻,感吾所感,当知宇宙不过一物,一物生万物,汝所见,所闻,所感怀,皆在一中,只在一中,一外方生方灭,一中自在永恒,莫徘徊,汝当归于一。”

 “且待片刻,我主,且待片刻。”

 

   九重葛的细弱茎干缠枝而上,在树冠下撑开一丛紫云,夜雾自其中穿过。于是叶尖挂满了露水,悬垂着,将落不落,唯有人肤不能察觉的微风时而摘几颗,抛下去,消弭在一人发间。

  那人靠在树底,一手扶在地上,一手抱臂,双足伸展着,血腥气冲天。

 今夜也许有月亮吧,不过隔着林间的雾,地面只有一片昏暗,诸物尽没有影子,看在眼睛里,自己倒像是影子,扁平的,一动作便拉长了变形,地上那人虽有一身传奇,毕竟也只是肉身凡胎罢了,他睁着眼面对四周茫茫,想起昔日象城王座上一对人,笑了一笑。

  诸侯惯于让他当明镜,如今问路于盲了不是?

  奎师那呼吸着,他肋间有伤,一道又一道交错着,简直要把肋骨剔出来一样,血渗入泥土是没有声音的,他知道,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并不像他预期的那样从战争中吸取到足够的教训,这就是为什么生活于世的人总是循环往复先祖经历过的一切。

  搞不好世上来来往往的总是同一群心魂,诸般真理,记一次,忘一次,再记一次,宇宙是圆非线,无始无终,他晓得自己背后那位大神才能解答这个问题,或者说回想起答案他就成为那位大神,这实在是很微妙的体验,只在他思及宇宙之时,他才看到此处彼处过去将来的一切,而当他思及宇宙时,他就记不起自己的肉身。

  现在他把自己的思绪放回自己的肉身,他实在不太愿意这么做,因为那些伤口非常疼痛,他不喜欢疼痛,否则两军对阵他为什么要跑?但属于宇宙的那部分神智要求他这么做,他几乎是强迫自己去感受露水和夜风给残破的皮肤造成的刺激。

  快要没有时间了,他自己知道。

  铁中生长出的灯芯草造成的伤口不会愈合吗?他有些懊恼地举起一只手,要是有月光挣扎穿透夜雾的阻拦点亮他的眼睛,他就会看见血污模糊了手心的莲花图案,他的脚也疲惫不堪,自黄昏到午夜,他一直在这菩提林中徘徊,苏利耶卷走荣光,伐由带走温度,云与云的缝隙顷刻愈合,他在惊鸿一瞥中看见树冠下那丛紫色的云,于是躺在了下面,昏睡醒来,双目昏昏,万籁无声,如入虚无之境。

  他一时迷惑,“我已在永恒之中了吗?”

  无人回答他,他想了一刻,自己回答,“是了,我若在永恒之中,便没有我了。”

  他从未如此强烈地意识到生与死的差别,盖因他从未如此迫近与死,他几番从远处朝这界限另一边言语,却不见迈过了界的人为他回头,倘若反过来,某年月日他戏谑,倘若他自那边向生的人嘱托,却不知是否得人回应?他的挚友把弓箭换到另一肩,很是不安,“神明垂爱你,而智慧利于生,想来我必在前方为你开路,到时不要忘记再对我说话,我必将应答的。”

  那时的光景实在不算美好,焚烧尸骨的气味在他们之间盘旋,但奎师那还是大笑起来。

  哦,奎师那此番又想起了,他摸一摸自己身旁的土地,血流似乎已经干涸了,但他还留在世间,留在自己的肉身凡胎里,他还能感觉到落下的凝结的雾,他在这里等谁呢?

  肯定有鸟雀在端详他,他听见它们起飞时的振翅,以及弹起的枝桠互相摩擦发出的簌簌声,他不能视,而鸟雀可以发现他,可见他也不过是宇宙这球体不可数位面中的一面罢了,他扶着身后的树干慢慢站起,感觉头脑发轻而双足沉重。

  这皮囊想留住他呢!他惊奇地想,摸了摸自己的脸和头发,黄金的额饰还在,孔雀翎不知所踪,他那双沾满同族血腥的手又去摸自己的肩和胸膛,脆弱不堪的金丝绳断裂开来,一些精细的金饰散落,消失在草丛中,他感到自己的躯体轻了。

  于是他试着迈步,一面动手取下披挂在身上的重重华美,他越走越轻便,脚下越走越轻盈,虽然他仍不能看清面前,却因为把注意力放在身体的这一奇妙变化上,而竟未感到犹豫。 最后只剩下圣线和因被血浸透而紧贴在腿上的托蒂,他站定了脚步,小石块嵌入足底的伤口,他抽一口冷气,但此时在这万古长夜一般的密林中,他身后的路与身前的路毕竟不同了,倘若此刻倒行,那些散落的金饰将提醒他一路所为,于是他所置身的世界将有过去未来之分,他感到自己的躯体笑了,但这笑还没有弥漫到心里,因为转瞬他就想到倘若他转身走去,一步一步把那些物事都捡起来,那么这路依旧无从辨别,他还可以再行走一次而不觉,或者再丢一次,再捡一次……

  奎师那停住了脚步,他听见自己哼了一声。

  鸟雀于是又扑棱棱起飞,但非是因为他的声音,自他身后的林子深处传来人奔走时的莽撞动静,但比那人自己跑得更快的是那人心底溢出的焦灼,于是枝条折断,花叶纷飞,土石迸溅,虫孑奔走,奎师那转过身想,来人不畏惧森林,而惯于行走其中,这是个猎人么,但猎人不该白日里行动?

   对方终于摆脱了树丛的阻碍,和他站在同一片黑暗中了,他停住了脚步,不知怎地奎师那知道对方此刻定然嘴唇颤抖,眼泪蓄满了整个眼眶。 他干涸的血脉终于又涌流起来,沿着他的肩膀、手臂、肋骨和双腿,慢慢滴在地上。

  倒计时了,奎师那意识到,原来他在这里等他。

   “马达夫,你在这里吗?” 阿周那对着黑暗呼喊。

  现在眼泪流下来了,奎师那一时没有开口,他的挚友不顾黑暗的阻挡,穿过整片森林,准确无误地朝他而来,现在在他眼前,在这十步之隔的地方,却要他自己来开口说我在这里。

  就是说,他的心明明白白照见了他的方位,可他眼前依旧是盲的,黑暗中没有人是例外。

  心怀宇宙的奎师那感到疲惫,还有骤然意识到世人不可度的无奈,但在更低、更微小、乃至于更隐秘的地方,奎师那肉身凡胎的心底流过一截喜悦的涓流。

  像是相携行走在这样危险的夜里,他秉着油枯见底而又被风吹拂得时明时灭的灯,另一人在背后攀着他的肩,一心信赖着他在这模糊的光团中指出的方向,两人如此,走出了森林。他为此感到喜悦。

  有水珠落在叶子上的声音,奎师那想起激昂,自激昂死后,阿周那似乎很少再落泪,或者说,其后他的泪水都伴随着狂怒与惊痛,再没有失而复得的喜悦或感激,于是眼泪也算不得什么,比这更有力量的是他的箭与哀嚎。多么吊诡的事情,奎师那想,这一刻他又浮到了肉身之外的高处,接泪的人说我因您泪中的爱意而诞生,但我不愿您流泪,却未曾想当他不在了,这泪自然也就不流了。

  他心头的血被挤压着涌向伤口,他的魂灵也因此被抽回体内。

  他的挚友是这片陆地上声名赫赫的大英雄,死在他箭下的将领成千上万,哭泣或许令他显得软弱,奎师那却独独爱这一点慈悲。

   ……现在是双重的水珠滴落声了,不知道这些肉身凡胎中蓄存的眼泪和鲜血,哪一个更多呢?

 

   阿周那连夜赶路,从象城到多门,再到他遍体鳞伤的挚友面前,其实月光待他们不至如此绝情,借着一两层灰白的亮色,阿周那还是能看清不远处的人影,奎师那感觉自己被黑暗包围,也许是因为他流了太多血,又或者那是他不知何故要在世间多留存一些时刻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阿周那走向他的挚友,他双手空空,脚步急促。

  奎师那终于看清他的影子,“你什么都未携带,”他以连自己都出乎意料的冷静道,“这很好,因为我亦一无所留。”

  阿周那用他对于一位武士来说过于温柔的蜂蜜颜色的眼睛望着奎师那,后者常因此猜不透他是否理解了自己的意思,他们之间其实没有外人以为的那样心意相通,奎师那试着回头去找自己抛在草地上的金饰。两位王子,各自拖拽着自己的亲族与城池前行,在相向的道路中间相遇,盯住对方,又盯住对方背后那些庞大的责任,交换一个彼此谅解的笑容,一同朝第三条路去——倘若阳光照彻前头所述那条黑暗中相携的旅途,也不过就是这样而已。

  但是不,若奎师那果真是个凡间的王子,那便罢了,可是他总是无法控制地要消散在宇宙的“一”中,他总是看见一切,他拖着阿周那一同去看,他对阿周那讲他在黑暗和昏暗交替中的所见所闻所感,所以阿周那与他一道走在黑暗中,所以他们之间并不是凡人所惯常定义的那些同盟或伙伴中的一种,阿周那不能理解奎师那看见的一切,连奎师那自己也未必能够,因为他毕竟不能抛下自己的肉身,但这些就足够了,信仰根植之物何其玄妙,连那“一”也不可道破。

  但阿周那此刻只是在回忆,他明亮的眼睛表明他的记忆是关于日光下的岁月,关于痛苦来临前的生活,那在奎师那看来实在很有限,有限,但始终存在。

  火烧甘味林之前他们曾一同到林中游泳,这种运动对海边的城主来说司空见惯,却令来自东边内陆的王子感到新奇。

  阿周那并不恐惧水,也不常在新事物面前犹豫,但学习毕竟需要一个过程,于是他勇敢地跳入河水,河水平静却被他搏斗的动作激起貌似激烈的浪头,他用尽各种动作将自己推至河中心(大多数时候全身都在水面以下),才意识到要这样到达对岸几乎是不可能的。

  不需要他自己去求助,奎师那已经悄无声息来到他身边,对方平躺在水面,如同平躺在一张看不见的床上,他的长发在水中飘荡,面孔却在水上,黑眼睛微眯着,促狭地看着他。

  阿周那脸上发烫,他想像他一样漂浮在水上,却不敢将呼吸完全交付这片水面。

   “不必气馁嘛,”奎师那看破了他的窘迫,“一跃而下的勇气和保持平衡的技巧同样重要。”

  他摆动双腿变换为直立的姿态,朝他伸出双手,“想象水面之下就是我的双臂。”

  阿周那很快就掌握了不花气力而漂浮的技巧,他看着河底的水草,看它们缠结又松开,这样就能建起多门城啊,他惊叹着,抬起头却被水呛住。

  晴天刮风,骤起波澜,本来是很平常的事,但是阿周那并没能料到水面的变化,波折扫过错落的滩石,形成两三个小漩涡,般度之子惊诧之下失去了章法,重又扑腾起来,但却不得摆脱之法,水底清澈到不至使他担忧自己的性命,他只是气恼于四肢与水流的不驯服,余光里看见奎师那的身影,他抓住伸过来的手,像挣脱渔网的鱼一样猛地摆腿,终于冲出水面。

   “你不曾告诉我说水是喜怒无常的。”

   “啊,怎么说呢,”但奎师那也在喘气,“水与我们的命运是很像的,有时候也会把你困在不幸之中,需要你以行动来破除。不过命运本身是不可预见的,你不知道,我刚刚在另一边,被水流卡在了礁石中间呢……”

 

  奎师那的叹息声唤回了他的思绪,他紧张地察看友人的神色,却发现他也许并未意识到自己在叹息。

  “你为什么要赶来呢?”他接着说下去,“我甚至要责怪你的捷足和快马了……”

  阿周那不解其意,他睁大眼睛以便在这片黑暗中更好地捕捉奎师那的轮廓,“我接到艳光王后的消息,他向百兽之主求得了赐福,所有的鸟雀都来向我报告这一消息。”

  兽主……奎师那从喉咙中挤出一声笑,“你不明白呐,我的朋友,你不明白呐。”

   “罢了,你既已经在这里,他们总归还给我们留了时间道别,”他转过身,朝黑暗的更深处走去,“那就陪我走走吧。”

  阿周那立即跟上去,他内心里想着的自然是如何将他的挚友带回海滨的多门城,如何为他医治,但长久以来他早就养成了从不在奎师那那些出人意料的异想刚提出之时就开口质疑的习惯,他自然地相信一切最终都会得到合情合理的解释。

  “您早就知道这些——?您计划好了让瓶首替代我被梵天法宝杀死?”

  英雄泪眼朦胧,回头盯住他身后三步黄衣金甲的王子,那人形容三分憔悴,眼见着是想开口的,忽地又变做了厌烦的蹙眉。

   “您还要牺牲多少人?”英雄没意识到自己换了个——他隐约觉得——更讨对方喜欢的问法,对方望他一眼,竖起一根手指,指了指他,指了指自己,接着伸开手臂,向着八方旷野,慢慢画一条无始无终的弧线。

 

  这回他不发问了,他只是回过头,执意探寻御车之人的眼睛,而对方这一回却未曾躲避,于是阿周那自己垂下了眼睫,好像他不去看,他的朋友就留在原地,不曾变化一样。他轻轻呼吸着,听着母亲的哭嚎,一种恨不得剁下自己双手的厌恨和苦痛盘桓缠绕成一个巨大的死结,在他心中碰撞,砸在心口宛如锤击,这条路的终点何以是这模样,他终于忍不住去面对奎师那的眼睛。

  真远,他感觉,那眼睛不属于凡人,阿周那的呼吸停住了,在他自己的头脑中,没顾得周围的血染黄沙死生轮转,他只是站在他那不一般的朋友面前,甚至斗胆用手固定着他的脸颊,可是无论凑多近去端详,他看不见自己。

  但有那么一个瞬间,那眼睛里的堤岸溃裂了,万种情感没顶一般,层层叠叠,不可阻挡,呼啸而来,在这胸口胀裂的当口,阿周那还能分出心绪去想,怎么回事呢,要说奎师那心中原来也一样痛苦,但这其中为何也会有母亲丧子之痛,妻子丧夫之恨呢?

  奎师那慢慢在马车上坐下,眼里浮出来的影像,目一阖便隐去了。

 

  不是没有过事后令他大怒的事情,他只是未意识到自己不停做着未改变的选择。就好像现在,他跟着奎师那走进更深的丛林深处,而竟不多问一句出路。

  “我该带火把来的。”他试着让对方多开口。

  “你尽管带来,”奎师那朝他转过半个身子,“我们可以一起烧死在这里,什么也不剩。”

  伴随着这疯话,阿周那好像真的看见大火冲天而起,沿着周围的植物,将他们包围其中,但站在中间的却又不是他们,是他的母亲,还有他的大伯与伯母。

  阿周那如遭雷击。

   “放火开路的好日子已经过去了,”一旁又传来奎师那恻恻的声音,幻想中的火光黯淡下去,“你若是此时点火,他们的计划便要落空了。”

  “什么计划?”

  “我死的计划,我终至永恒的计划。”他重又叹息起来,“我何必对你说这些呢,你比我更该走上这条道路。”

  阿周那心说不太妙,他的挚友怕不是陷于濒死的臆想,他上前两步,握住了那人小臂,“您该随我回去了。”

  指间是一种寒冷的粘稠感,他知道那必定是血。

  但奎师那脚步不停,持弓的武士其实不敢用力,也就跟着一起向前,他听见一些沙土滑落的声音,接着便足下踏空,栽向左侧。

  他落进林中的水潭里,是在最茂密低洼处不得光照而保留下来的雨水,沉满一层层的落叶,与其说是水潭,不如说是泥潭。 

  他在最后关头撒开了手,以免将奎师那带下来,这泥水中怕是还有什么虫孑,还在看不见,也算省下了反胃。

   “你落到什么里面了?”奎师那的声音从上面传来。 阿周那抬头,实在是什么也辨认不出来,他估摸着这人也许还要往前走,来不及抹掉口唇上的泥水便朝奎师那喊,“这里有个脏泥潭,小心别掉下来。”

  奎师那的动静停了一停,再开口时声音轻如鸿毛,“……你便不问我,如何将你往泥潭带?”

  “这泥潭在左侧,是我自己走下来了,怎么说是您带的路呢?”阿周那在齐腰深的水中艰难地行走,凭借声音寻找着岸边,“再说,您比我还不见路,我没将您带下来才是万幸。”

  他似乎找到了干燥的土地,为确认而伸长了手臂摸索着,他摸到奎师那的双足。

   “你退后些。”奎师那对他道。

  阿周那不解其意,“该是您后退些,我好上岸。”

  但奎师那不再理会他,而是直直朝这潭泥水走来,阿周那惊诧万分阻拦不及,只来得及在他坠下后搂着他腰际替他稳住身子,水花四溅。

   “我是拿您没有办法了,”他抱怨似地道,“这又是什么道理?”

  受伤的人没有回答,冰凉的泥水应该让他的伤口很不好受,但他依旧推着友人往泥潭中心走,阿周那意识到这一点,手忙脚乱地阻挡他,两人拉扯作一团,方向彻底乱了。

  奎师那终于停下动作,他重重地喘着气,“现在你要往哪里走?”

  林中寂静,唯有呼吸的声音起落,久无人至的林间会有瘴气,阿周那听过这种传闻,他觉得这种吃力的呼吸声让他心中难受,头脑眩晕,便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心跳声上。

  “您在岸上,我才知道该往哪里走。”他不知怎地回答了。

  奎师那肯定笑了,因为那急促的呼吸声中出现了轻快的涟漪,但涟漪来自于重物的下落。

   “我向来和你一道在水里,但我就要上岸了。”

 

  勇敢有可能走向两个方向,或者使人残酷,或者使人慈悲,阿周那不能说没有从力量中获得过一种支配性的快感,但他终究感觉到力量本身并不是价值,价值在于力量的用处,而且,一个人在获取力量时所采取的手段时常会成为他的负担,因而必须要小心,因为力量并不是能够轻易放弃的,相应地,那负担也必然要持续地背负下去,若是感到还能用这力量为没有力量的人做些什么,才能够稍微感到轻松。

  说到底,他总是被喜爱着的,这让他花了许多时间才知道对于旁人而言,力量首先是用来实现自己愿望的,但这不会导致另一个问题吗?他想,力量保证愿望的实现,一个正当的愿望如果惟有力量才能实现,那重要的是力量还是正当呢?

  但那时他正从高高的崖岸上飞扑下去,去拉住他表妹的手,虽使如此不能将她带出险境,但起码能将她带出对迦利文的恐惧。风把他的头发吹向后方,露出年轻饱满的额头,他直视着迎面而来的水花,英勇的灵魂在其中闪光。

  他看见那双眼睛的第一眼还要再等等,在更为磅礴戏剧的场面中,但那双眼睛看见他的第一眼,就在此时了。

  阿周那王子为救妙贤公主,飞身扑落河中,如同箭矢刺入人的胸膛。

  螺声骤起,时轮迟滞,高阳低首,星河泻地。

  那人慢悠悠弯腰将一只黑缎子面的金丝软鞋脱下来拎在手中,望着汹涌的大河,用目光在河中搜寻了片刻,滔滔中起伏的两个人影看不太分明,他往前两步,赤足一脚踏入水中。

  阿周那心道自己怕是没祭拜过这条河的神明,今日大浪翻涌,无论如何是不能横渡对岸了,但这边的崖壁尽是嶙峋尖石,无从攀附。一个浪头压过去,他费了大力气才冲出水面吸上半口气,感觉着一手拉着的妙贤公主只往下坠去,心里一阵恐慌。

  水花打在他眼睛里,留下一片透彻的白。

  河水像一只巨大的手,挤压着他的胸腹,想要逼出他肺里挣扎所依凭的一点点空气,他想向上浮,整条河却仿佛上下颠倒了,有自左右卷起似的,他埋在中间,求生不得。

  但不可知的力量如游蛇般朝他窜来,在与他后背相触的瞬间缠上来,将他与妙贤保护得严实,接着那水便在骇人的震荡中向两边哗啦分开去,像是被猛撞的巨钟中的空气。阿周那顺着那道裂隙滑向河底,但包裹在身上的一团水依旧阻碍着他呼吸,他看着妙贤半昏不昏的脸,刚冒出以口度气的念头,那团水便自动地退开去,如同被泼出去一般,溅在河底的岩石上。

  阿周那站在河底,两旁是高有数十丈的水壁,一条来不及避开或被那震荡震昏了头的小鱼落在他身边,蹦跳两下,水墙凸出圆形的一块,将它吸纳进去了。

   “咳咳……我的……哥哥……”妙贤公主等不及调匀呼吸,便拉着阿周那向岸边踉跄跑去,“……他来得好快…咳咳…您要见见他……殿下……不必再担心迦利文啦!”

  象城的王嗣多是男孩,他没有什么姐妹,也不曾见过这么自由烂漫的女孩子,虽是死里逃生,不知怎地倒也想乐,墨绿的宽水草缠结成一大堆横在河心,绊得他行走艰难,他也学着妙贤,恨恨跺两脚,踢到一边去。

   “别,”他听见一个声音,说话之人怕是远在河岸之上,那平稳戏谑的语调一点不似呼喊,却也清清楚楚地传入两人耳中,“莫怠慢这些水中之物,河不是我的河,我是求人相助,若是惹得河中女神不快,只怕你们还要喝上几口水的。”

  阿周那听见妙贤公主不甚信服地轻哼了声,却未解其意,他见过不少能人异士,分水开河虽说是见所未见的大神通,但沟通神明却不是太稀奇古怪的能力,是以方才如此欣喜于兄长到来的妙贤现下这一哼是什么意思,他也只有在彻底敬服于奎师那之后才能体会了。

  眼见着河岸在眼前了,人影逆光在立在岸上,少年身形三分纤细六分挺拔,闻名雅利安的孔雀翎在金冠旁边,被风拨得忽左忽右,但不知怎地,就是脸庞看不分明。

  但阿周那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不像是来自与另一双眼睛,或者另一个凡人的灵魂,那目光呈扇形,从河岸的每一块石头后面、每一株草尖叶上集中而来,落在自己身上,阿周那只好回以一个笑容。

  于是原先抱臂叉腰的少年迈开步子向河中走来,原本附在他金冠上的太阳一下子落在了身后,像是精心布置的布景因为一个微小的错位都乱了套,太阳、岩石、草叶,一下子都显出它们本来的模样,而逆光之人的脸庞,也在阴影中明晰了。

 

 “他是好行淫乱之人,你不曾听人传闻过吗?”

  童护的眼睛瞪得溜圆,活像犍陀罗山中王国的蜥蜴,看他这表情,与其说是在指责,倒不如说是在臆想。

  “他在月下吹起笛子,就有一万六千个妻子从四面八方来同他跳舞,彻夜不休。”

   阿周那也和自己的其他兄弟们一样怒不可遏,但在这之中,还有另外一种可笑,他记得奎师那的容貌比记得自己的要深刻,那是一种非常令人惊骇的美,任何人面对着他,都不能等闲视之,他不相信女子能像对待普通的牧牛郎一般与他嬉戏调情。他思及艳光王后,感觉到那才是与之相称的神人姿容。

   “吹笛起舞是真,但或许不像您想象的那般不堪,您要知道,毕竟我为凡人。”

  但彼时奎师那是这样回应童护的。

 

 “下来做什么?我们就到了。”

  妙贤看见兄长,还要做顽皮之态,到底是忍不住扑进怀中,那人搂着妹妹好言安慰,一抬眼,却是直直地看向了阿周那。

  鬼使神差地,阿周那转开了眼睛。

  这下对方挑起了眉毛,“阿周那殿下,我看我妹妹呛得脸都红了,您在水里就没有想什么办法救助她?”

  可惜阿周那没有看见妙贤自他怀中抬起的脸上写满惊诧,他似乎理所应当回应对方的诘问,张口结舌一会儿,忽然灵光一现,他抓着思维的一线灵光,忙不迭的说了出来,“我……如果您再迟一些,我会把我自己的气息度给妙贤的!”

  “殿下!!!”妙贤尖声喊他,这下脸是真的红了。

  奎师那大笑起来,似乎为阿周那这回答开心不已,但在这笑声的结尾,他把目光投向了河对岸。

  “我们快些上去,”他做了个手势,“迦利文要来了。”

   “您准备怎么对付他?”阿周那忍不住在后面问,他知道自己的弓箭无法伤到得湿婆赐福的魔王,奎师那会有更强的力量吗?

   “我对付不了他,”奎师那头也不回,他的脚心似乎被岩石划破了,留下一个红色的脚印。

  他们终于攀上了岸,分开两道的水流重又汇集中间,将那脚印冲掉了。

  “他发誓将伤害妙贤公主,如果连您都无法战胜他,那要如何保护公主呢?”

  他问这话是有一点挑衅的意味的,他紧盯着奎师那等待他回答,于是又一次漏掉了公主的表情:妙贤侧过头,瞪了他一眼。

  “我知道如何保护妙贤,”奎师那面上变化莫测,像是故弄玄虚,又像别有深意,三分俏皮化作一分诡谲,“今天的事情比您想象的要危险,我们都不是无所不能的人。”

 

  “回去以后,您一定要好好看看自己的样子,”阿周那搀着奎师那,终于走出了泥潭,他们靠在树下休息,已经无暇估计自己身在何方。

   “这可是您自己找的,”阿周那知道对方喜欢华美的扮相,虽说从前也是一言不合上树下河的人物,但战争之后却越发持重端庄,今天和自己在泥潭里滚一遭,也算是破天荒了。

   “我的样子,”奎师那道,“无论如何也比一身亲族之血好看。”

  阿周那的心皱缩起来,他以一种自欺欺人式的态度对待他们已在林中困了半夜,黎明之前恐怕走不出这片林子的事实,但奎师那逼着他想起他命不久矣,想起这种再熟悉不过的无能为力。

   “父亲,我是笑着作战到最后的。”

 “您为什么想见我最后一面呢?”他终于忍不住问了,他感觉到那个时刻正在来临,而他确信自己没有招架之力。

  “哦,现在换你来问我了,”奎师那似乎终于撒开了,话语间再也不见从前的那些三折九曲别有深意,“我根本不想见你。”

  阿周那瞠目结舌,“您——”

   “你来,不是兽主的旨意吗?”奎师那费力地挥一挥手,“你就记得,他对你我是有慈悲的。”

  “可是您——马达夫,”阿周那在他面前跪下,将他半垂的头抬起,眼睛里有种不自知的执拗,“纵然您预料自己将在此死去,纵然你不觉得有与我道别的必要,您总该记得雅度族的遗孤们,您总该将他们托付给我啊。”

  奎师那感觉非常疲惫,他想要睡一觉,无论如何在最后的时刻他总会醒来的,他知道这一点。但阿周那不肯放手,这时候倒显出这点任性了,奎师那模模糊糊想,真可爱。

   “我死在这里,你不会照顾我的族人们吗?”他反问,其实知道阿周那将如何回答,“那便行了。”

  “您要给我再讲些道理,”阿周那不依不饶,没察觉自己声音里的颤抖,“我陪着你发了半夜疯,你总是有道理可讲的。”

  “有什么道理可讲呢?”

  奎师那慢慢地侧头,直到嘴唇落在武士的掌心,“人间的情谊,有什么道理可讲呢?死于你手的长兄没让你明白这一点吗?”

  阿周那猛地缩回手,掌心如同被火苗烫伤,他用力抚摸那只手,仿佛手心里正长出莲花,过往,将来,凡尘,俗世,天地似乎都远了。

  他眼前一片黑暗,颤巍巍再去找时,奎师那的头已经垂下了。

 

   “起来,马达夫,您说要在黎明离去。”

  阿周那站立在他旁边,面对着东方,暖红色的朝阳穿透茂密的灌木,无孔不入地来到他脚边,细长的影子拘束着这些光束,又逐渐伏倒在不留余地的热量中,与之相比,头顶上方泛白的乌蓝色天空是多么乏味啊。

  黑暗已经退到西边的天际,在那一小片领地中静止着,似乎不会再退让,又似乎随时都会蒸发殆尽,奎师那睁开眼睛,扶着树干慢慢站起来。

  他抬起头,沾满了露水的九重葛低低的下垂,在朝阳的万丈光芒中显出一种恭顺的姿态。

   阿周那望着地面,这地面一片火红,如同北方茶树生长的高山。

  奎师那抬起手来,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听见某种声音,那声音是在对着他说话,他却怎么也凝聚不了注意力去听。

   “您等到天亮了,要怎样‘化作永恒’呢?”阿周那苦涩地问,却发现对方眼中一片空茫——正是他熟悉的那种空茫,遥远、冷漠、堤岸通天。

  他去看自己的手,果真沾满了泥土,太阳把泥土晒干,结成一层布满裂纹的壳,轻轻一搓,全都剥落下来,下面红褐色的依然是血。

  武士便一下子明白了,他曾经看见的堤坝溃散是什么呢,那不过是自神明眼中挣脱而出的、曾与他闲游终日,大被同眠的王子,那些不可阻挡的万种情感是什么呢,也许是王子时刻不停纳入怀中的人间——阿周那觉得自己实在愚钝,这其实比理解乾坤有数苦恨随身要容易得多。

  他终究没能摆脱这些血污,但那已经不重要了,此时身体是真的轻飘了起来,但他更加执着地面向阳光,而霞光桔红色的边缘正渐渐被蓝色稀释,归于平淡。

   “马达夫,”阿周那终于站到他身前,他扳着他双肩,把脸靠过去,用他最平稳清晰的声音在他耳边道,“我带了火把,我为你点了火,这片林子在燃烧。”

  他转过身,拔出怀中的短剑,一棵一棵砍倒周围的灌木和藤蔓,笼罩在红光上的阴影、分割朝霞的黑暗,慢慢都被这光本身吞没。

   他的凝视终于得到了回应,从忽然出现的缺口里,太阳整个显露出来,他看见了火场,火舌窜窜上树冠,照亮了半个夜空。

   “这火是为您点燃的,”身着白色托蒂的王子呼喊着,手中高举着火把,汗水使他全身亮晶晶的,如同一座水晶雕像,“您见过无所不能的大海,却还没见过火的力量,我是为您点的这火!”

  奎师那会看见这一切吗,阿周那想着,感觉到一阵狂乱的愤怒与欣喜,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劈倒最后一株小树,回头去看。

  他的朋友,迎着一切,向他伸出双臂。

  所有的色彩急速地淡化消失,连那蓝色的天空也被白色吞没了。

 

  奎师那的气息断绝在拥抱完成的时刻,周围一片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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