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婚记 (二十)家宴2

  桌子一头黄铜色的火锅烧得正旺,白色汤汁翻滚,缕缕蒸气间或夹着火星从尖尖的椎形烟囱袅袅上升;

  紧挨着火锅放了一盘炸得黄澄澄的猪肉,昆明人称黄条的酥肉堆得山一样;

  酥肉隔壁是个小竹篮,提手很巧致得编成花瓣样,放了白菜心,玉兰片,黄花菜藕片豆腐,黄黄白白花蕊一般;

  荷叶深碟里面装了米线,表面顺序用切得极细得红萝卜,黄瓜,火腿,青莴笋,豆腐皮鸡丝围成圆圈,圆心堆了一簇油炸过打碎的花生米,淋上加了甜咸酱油香醋芝麻油姜蒜辣椒油的酱汁花红柳绿地摆在中央。

  玉米青豆炒红色灯笼辣椒谓之两亩地,蚕豆烩白色切了丁的乳饼叫做青蛙跳石板。

  二孬面前放了一个大盘子,腌过的带皮五花肉裹上蜂蜜炸的焦黄,一片片整齐卧在切得细细的冬菜上,上炉蒸好,在灯光下散出珍珠般晶莹润泽的光彩。

千張肉隔壁是自家做的八寶飯,頂着染成紅綠色的蜜餞絲,披着桂圓紅棗蓮子芝麻,澆上冰糖蜜汁,恍若孔雀般優雅。

  二孬看得痴了。来到昆明日子不短了,从来吃饭大多是单位食堂,门口小饭馆解决。来下放呢更不用提了,基本上是李秀莲操持,水平也没超出食堂范围。墨馨她娘做的呢,是挺别致爽口,也只限於家常小菜,好像这种规格铺热闹丰富荟萃了最着名滇菜的家宴,他还是第一次见。还发着愣呢, 面前多了一只杯子,装满了玫瑰红一样深色的汁液,握在一双小手里递到他面前,是墨璋端过来的。

  尝尝看,自家泡的杨梅酒,家珍轻轻说。虽然没有笑容,但声音里自带的柔和让二孬绷了好久的心软了许多。端起来抿一口,甜甜酸酸的,入喉绵软沁润,丝毫没有酒的辛辣,回味还带有隐约的玫瑰幽香。嗯,真香。二孬习惯性的眯着眼笑了,点头赞叹道。

  饭桌上寂静无声,只有筷子和碗偶然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做背景,让二孬非常不习惯。他觉得吃饭没个动静不热闹,就跟感冒了鼻塞一样,再好的菜吃在嘴里,也少了味道。可看起来墨馨家的规矩是这样,也只好埋头苦吃。因为有些羞涩,只盯了摆在面前的千张肉下筷。软软糯糯的肉片不经嚼,还没分清猪皮的脆肥肉的香瘦肉的韧,三两下便没了踪影。拔口饭再夹一片细细体会。二孬只管专注地捉摸来捉摸去,吃得咬牙切齿,好像那盘装的不是千张肉而是他几世的仇人一样。原本堆尖了的盘子只剩下冬菜,落寞的躺在那里,浸泡的油汁证明焦黄的五花肉真的曾经出现过。

  这般旋风式的吃法,看得墨馨直在心里叹气,倒没有发现墨璋看得入了神,面前的一碗饭被他不自觉跟了二孬的节奏拔了精光。墨馨羞愧的想像着家珍该多麽批判这种完全上不得台面的吃法,完全不敢抬头看她奶奶。然而,家珍跟墨馨她娘虽然像敌人一样,但有一点是相通的,她们家里都有一个不爱吃饭的孩子。墨璋简直跟饭有仇,任你山珍海味精致小点异国风味,人家都可以像夹了人手指的螃蟹一样,坚决不松口。和墨馨她娘一样,家珍在看到越来越多空盘的那一时刻,眼里放出了不为察觉的光芒。是的,就是那种穷人暴富才有的光芒。更相同的是,她们对二孬的审视从一开始就站在了同一个立场,一个极为有利於二孬的立场,越看越有趣的立场。当然,这里面还是有本质区别的。

墨馨她娘算是受了二孬的滴水,不,桶水之恩,好感自然涌泉而出。再加上是她自己选的人,否定他就是否定自己,没个自打嘴巴的道理。基於这两个因素,越看越喜欢是必然结果。

家珍相反。因为恨墨馨她娘,兼之恨上她喜欢的二孬,这个开头很不讨好。但是二孬这般一扫光的吃法,充分表达了对她厨技的赞赏,对她多年的怀才不遇无疑是最好的解脱。简单说,二孬就是把她多年冤屈洗得干干净净的黄河水,纵然有些泥沙,也可以忽略了。这是其一。

深层的原因是,不管家珍承不承认,从一见面起她就在找寻二孬的优点,强迫自己喜欢上这个看起来一无是处的陌生人,说服自己墨馨同意了的婚事,应该也差不到哪儿去。否定二孬就是否定自己从小养到大的孙女儿,也间接否定了自己的教育方式,所以她很愿意把看到的优点放大,进行自我催眠。

养女儿就是这点不好,再你要强,煮成了熟饭的生米无论如何不可能再恢复白净坚硬;而只要把米饭倒了,锅仍旧是那口锃亮光滑的锅,至少表面看起来毫发无伤。

桌上依旧碗碟罗列,摆在二孬面前的几乎都只剩下残汁,远些的也只剩下大半,最远的那些不过略动了些。黄铜火锅里的黑炭成了白色的灰烬,汤汁烧干了滋滋地响,散出白色的热气, 暖暖地熏着。淡黄色的灯光下每个人面上都泛出红色的光,漆黑寒冷的深冬夜里,家宴结束了。

二孬如果是个敏感的人,他应该早发现这顿看似平静的家宴其实暗潮涌涌。家珍和墨馨怀了各自的心思,食不知味。县长大人最忙,要防着家珍露出不悦的表情,又怕墨馨总低了头吃不好,眼角还捎带着观察二孬的一举一动,等分出心来,墨璋面前一碗饭已经见了底,撑着了。可二孬没那么多心思,也没有人教过他第一次见长辈的时候,应该矜持讨喜。等他吃饱终于想到该说些什么的时候,其他人早已停筷许久了。

安顿墨馨夫妇俩在重新布置过的东厢房睡下,整个房子只剩下厨房里还有些声响,是这场家宴的馀波。静静的夜,见到这个孙女那一刻强压下去的心痛熟门熟路地又回来了。想着墨馨低头的样子和她身上退了色的旧衣服,家珍的眼泪再也包不住,奔流着滴落在池子里,荡起一圈圈涟漪扩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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