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法国的乡下生活,冰柜是必不可少的,特别是对于我们这样的双职工家庭。
晚上下班回来,既没有超市市场现买现做,也没有饭店小吃可以救急,冰箱里断货了,就从冰柜里拿出冷冻的蔬菜鱼肉,甚至现成的意大利千层面、披萨,只要烤箱一烤就可以喂那两个嗷嗷待哺的小东西了。
我家的这台冰柜,上下七层,这几年来,月初总是满的,月尾总是空的,像工资卡一样规律,除了刚买来的第一年。
那一年,里面曾经整整齐齐地码过一千零一个饺子。
蔚为壮观。
2
那一年,二妞出生,爸妈从国内赶来帮忙。
妈妈是执意要来的。
我生老大的时候,家中有事,他们没能到法国来。我像所有的法国女人一样,在老公的陪伴下去生了孩子,又像所有的法国女人一样,从医院回到家就开始了正常的生活,没坐月子也没进补。
后来姐姐跟我说,妈妈一接到我报喜的短信就落了泪。她的小女儿也做了妈妈,可她远隔万里,什么都帮不上,想着我独自经历一个女人的大关口,一个人受累,仿佛这都是她的错。
所以这一次,她一定要来,哪怕她的类风湿关节炎已经很严重了。
于是两个老人,不懂一个英文单词,一路走走问问、问问走走,大包小包地来到了法国。
3
来了后妈妈是一刻不闲的。
每天早晨,她先拿拖把把地拖一遍,像在老家一样。早饭后就开始跟我收拾屋子打扫卫生,那时我们刚搬家两个月,家里一片凌乱,很多箱子都在等着打开整理。一个月后二妞出生后,她换尿片,洗澡,哄睡,全方位看护。晚上接着照顾大妞吃饭睡觉。
这一天里只有晚上是清净的。孩子们都睡了,老公还在上班,爸爸看电视,我跟妈妈偎在沙发上聊天。壁炉的火烧得旺旺的,妈妈的脸上映着一轮红晕,一下子,好像她回到我的年纪,我回到了学生时代。
那个时候,每逢放假回家,我都跟妈妈睡。我们一起躺着,看着月光聊东聊西,直到沉沉睡去。
我们最爱聊我小时候的邻里亲戚。曾经正当年的叔伯姑嫂现在都老了,有的已经离去了,曾经光屁股的玩伴,现在都当爹当妈了,有的发达了,有了误入歧途了。我陪着她一起追忆,一起感慨,她帮我缀补这些年来我所缺席的故乡往事。
闲聊时她也未曾闲下,手里总是棒针和毛线。
她的手很巧,看过一个式样回来就能琢磨出来。记得小时候总是她给我织毛衣,样式其实很漂亮,可是那时候已经开始流行机器织的毛衣,花色更繁复,女孩子间攀比,我于是不肯穿她手织的毛衣,哪怕她拆了重织,织得像机器那般漂亮。
她就这样放下了棒针,一放就二十多年过去了。
来之前她问我说,别人给她推荐了特别柔软、适合婴儿的毛线,要不要给小宝宝织件毛衣?总比买来的要舒服。我担心她类风湿的手疼,于是说,织一顶帽子好了。她说你放心,我按时吃药,控制得不错,我就手不疼的时候织几针。
于是她就趁着“手不疼”的当儿给她的两个外孙女织了好多毛衣、裙子、帽子、围巾,一路沉甸甸地带了过来。
大妞如获至宝,每天美美地穿了去上学,回来就跟姥姥腻在一起玩,用生硬的汉语问姥姥要糖吃,让姥姥背她,给她讲故事,跟姥姥一起唱“拉大锯扯大锯,姥爷家看大戏”,亲密地仿似她们从来都生活在一起,说得是同一种语言。
她拉着姥姥的手问,姥姥你的手为什么是皱的呢?说完把我的手也拉过去。
女儿的手小巧稚嫩、生气勃勃,我的手纤细饱满、泛着淡淡的光泽,妈妈的手皮肤已经松弛了,柔软却黯淡,几个关节肿大着,手指伸不直。
这双手,曾经拉着我的小手,时时刻刻护着我;曾经为我洗衣为我做饭,我只管专心读书。而如今,我却不能常常在旁,让这双手歇息一下。
现在,它们仍然在为我忙碌着。
4
爸爸一如往昔地沉默。
他曾经负担了我们一家的生活,在家里却从来都像背景。但这是不可或缺的背景,有了这背景家才完整起来。
如果不是为了我,他不会万里迢迢到法国来,哪怕是旅游。他的胃不好,出门在外对他来说件遭罪的事。
他每天都在琢磨为我们做什么饭,厨房里常常晃着他微微驼着背的身影。他一来,餐桌丰富了许多。
来之前,他买了好几公斤螃蟹,煮熟了,一点点剥开壳,把蟹肉取出,晒干。他还做了虾干和扇贝干。如果可以,估计他会把整个土特产超市打到包裹里带过来。
大妞有个中国胃,超爱包子饺子,姥爷隔三差五就包上一顿。看着我和大妞狼吞虎咽,他一脸满足,微微笑着抿一口烧酒,说“快吃,快吃吧”。
做饭之外,他还给我在院子里开辟了两小块菜地。
他除了杂草,翻了土,捡出石块,捏碎了土坷拉,用他那双干得裂开的手把地修整得像块绸缎,然后种上了他们带来的菠菜种子。
他的意思我明白,这样更有过日子的样子。
晚上闲下来,他看电视,听我和妈妈聊天,极少插嘴。哪怕电视里没什么节目了,他已经微闭了眼,脑袋时不时磕一下,也不肯先去睡,就那么静静地陪在一旁,像个背景。
偶尔二妞哭闹着不睡,都是他抱着,摇啊摇,摇到睡着,他就坐下,看着二妞还没长开的小脸睡得心满意足的样子,他于是也跟着微笑。
他难得地解释说,他没捞着抱大妞,现在要补回来。
5
三个月,哪怕我像个吝啬鬼般紧紧握着,一分一秒细细地往外漏,也很快就接近尾声了。
他们两个都更加忙碌了起来。
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连窗玻璃都擦了,院子里的花都剪了枝,乱七八糟的枯叶衰草石块都清理了出去。
他们开始更密集地包饺子,一托盘两托盘,三托盘四托盘,冷冻好了,就收起放进小袋子里,在冰柜里整整齐齐地从上往下开始摆。
包到了一千零一个,也到了他们回国的日子。
他们走的那天,迎春花开始吐黄,菠菜出芽儿了,二妞会笑了。
6
他们走了,窗明几净的家里空落落的,我的心里也空落落的。
大妞放学回来哭着找姥姥姥爷,我说他们回中国的家了,可是你还能吃到他们包的饺子。
小孩子,一下子就高兴了。
那一袋冷冻的饺子在沸腾的水里浮起来,许多的温情随着那蒸腾的水汽飘了出来,小时候家的滋味也来了。我心里又酸又甜。
那一千零一个饺子,每周一袋,我们吃了整整一年。真的。
这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浪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