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明目张胆地不公平，但凡人保留偏执的权力

No weapon that is formed against you will prevail;

and you will condemn every tongue that rises against you in judgment.

Isaiah 54-17

科比的NBA职业生涯在一场充满仪式感的告别之战后谢幕了，电视上魔术师和奥尼尔等老球星毫不吝惜的溢美之词、赛前现役球员们众星捧月的致敬、特别定制的镶有8号和24号两个专属符号的比赛地板、热炒的球票和疯狂的球迷，这确实是一个满足了所有人的仪式，仪式给人以信心去和一个终要过去的时代做诀别。但是「唠嗑」全场已经没有一次舒展的暴扣，到了短暂停期间需要闷着毛巾喘粗气，用最科比式的狂放与坚韧射下60分，让仪式不变成形式。

最后镜头定格在殊死搏斗取得的胜利中，冲淡了最近三年英雄迟暮的遗憾，似乎那个NBA最令人闻风散胆的恶棍还在眼前。对，他从来不标榜自己作英雄，而是恶棍，堕落天使城里的黑曼巴，为胜利不择手段的偏执狂。

知道科比是因为2003年他在鹰县强 奸案的报道里被屡次提及，那时候我小学三年级刚能在罚球线把篮球扔到篮筐上，那会儿转播NBA的央 视还是心照不宣地做着火箭队的官方后援团。我看到了这个原本带着光环的少年被嫉妒、唾沫和嘘声淹没，他那时候在赛场上每次的出手都像是在赌气和发泄，不落阵地迎着防守强投三分、强侧突破后不分球就中距离跳投、眼看着鲨鱼要到位却自己选择翻身后仰，对方从中线到三秒区布下的天罗地网他都是手起刀落一个远距离投篮。他带着30分、40分离开球场，然后隔天就坐在听证会的被告席上。

我是在那个时候喜欢上他，看到转播听证会的报道，科比穿着骑上一辆摩托从镜头前呼啸而去，背负骂名的天才少年在场内场外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王家卫电影里说习武之人有三个境界，「见自己    见天地    见众生」。天才高中生横空出世、首次全明星之旅就跟乔丹对垒、三连冠之后全联盟公认他为外围首席攻击手，他在合适的时候兑现了自己的天赋，做了自己也表达了自己。但是我看到他的时候，已经不是被捧为乔丹接班人期间的风光无限，他更像一个跌落神坛的弃儿，看上去十分自我，赛场上霸占着球权赌气地不合理投篮、赛场外只有自己给自己舔伤口还桀骜地回应媒体的嘲弄。科比在那时候陷入的境地就是「我执」，只有自己，看不见其他东西。

鲨鱼宫斗失败最终东游，然后禅师放下教鞭又再度出山，科比彻底成了一个煞神，克对手也克队友。从见自己再到见天地，是往上走的过程，凭借一己之力在季后赛力挽狂澜的表现、一系列疯狂的得分纪录、全方位无死角的技巧、8号换成了24号象征全天24小时的不懈努力（其实更愿意相信是他要压过乔丹23号的好斗心）、全联盟公认的最伟大的现役球员，这个阶段的人的气场是张扬的、豪迈的、甚至霸道的、不可一世的。这时候听他的采访即使表面上裹挟着谦词，但骨子里还是透着一股傲气，看人都是傻瓜，一出口就是训斥。2008年重组紫金军团后，结局是总决赛六场败北波士顿，禅师现在回忆那次失利觉得那时候的湖人应该输球，需要用失败来提醒自己认清腐蚀到心里的傲慢。

稻盛和夫说过，「成功是一种磨难」，因为你会掉入「我执」，只见自己，不见其余。再从见天地到见众生，就成了往下走，身段越来越低下。于是凌晨四点的洛杉矶成了这时候最被科比提及的陪伴，广告里的他少了与世界为敌衬托出来的孤傲，更多的是他公开谈论如何日复一日在训练房里做个偏执狂。也许是随着岁月来去，连黑子都不再执着于叫他强 奸犯了，但他自己还是喜欢当坏人，激励自己不懈怠训练，在比赛中场场把自己逼到极限。不过这个时候的科比也似乎懂得了克制，克制了自我的表达，戒掉出口伤人的习惯、在场上开始串联全队、在更衣室里作一个更出色的领袖。这就是「戒」了，佛家用语，由「戒」可以生出「定」，由「定」可以生出「慧」，领悟到只凭自己无法成就，领悟到境缘的偶然、他人的价值、世界的复杂、众生才是根基。

相信，如果不是为了赶超乔丹的六冠，第一次跟腱重伤之后科比就会激流勇退。生涯早期似乎是顺理成章地一步青云，到生涯晚年却成了落魄王者，三年内两次重伤是他最落魄、最孤胆、也最桀骜的时候，天才也不得不屈服于凡人都会有的福祸相依。晚景凄凉的退役确实带着遗憾，努力不一定有结果，公平就在于事事都是不公平的。在退役信上他告别的不是赛场、不是对手、也不是队友，而是那粒篮球，成功和失败对他来说都是磨难，他不去堕落不去暴戾都是因为他有值得放下身段去反复去执着的事，那粒球就是让他开悟的菩提树。

去年12月科比最后一次来多伦多客场坐阵猛龙，我也第一次去现场看他比赛，赶上了谢幕演出。比赛剩最后2分钟，在一次抢投三分未果拉近分差无望之后，我看到科比在场上居然手插着腰笑了一下，不再争了，安安心心享受客场球迷为他倒戈呐喊「MVP」，天煞终于还是放下了屠龙刀。之后在多伦多全明星的时候，哪怕是詹姆斯作为宿敌的挑战，科比也是面带笑容不争不抗了。毕竟现在场上奔跑的对手都是看着他打球长大的，侄儿辈的后生，也只有03一代这些晚辈算得上是跟他最相识的对手了。

他写在退役信里的最后一段话是，「无论好坏无论接下来我要做什么，我都是那个孩子，穿着老爸的长筒袜，面准角落里的垃圾桶，心里默数着5秒倒计时，手里握着球，5、4、3、2、1。」当然我并没有把青春献给了你，你退不退役我都会继续看球，不过无论你打不打球我也都会继续喜欢你。你不用当英雄，还是当那个恶棍好了，因为在上帝明目张胆地不公平面前，你可以作为一个凡人保留偏执的权力。

张硕何

2016年4月15日下午于多伦多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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