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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原王生,一日清早起行,路遇一个女郎,看其怀抱着包袱,步履甚艰。王生过来,认得是个二八女子,容貌姝丽,心便生些爱慕之意,趋而问道:“大姐,何一个人贪赶道路?”女道:“你行路之人,顾不了我,不劳动问?”“诶?倒有甚么要紧的,许就能帮衬些呢?必不敢辞!”
女黯然道:“奴奴命苦,前些时,为我家爹娘昧心,将奴奴卖在了朱家大户里为妾,不想他家里现还有个大的,为人妒悍,非打即骂,奴奴实在扛打不过,偷跑出来,不然,就死了的”,“噫!这般可恶!”,王生佯怒,又细打量女子,“不知姐姐,现下可还有甚么落脚之处?”“公子说笑,想我一个逃难之人,能有甚的方向?”王生听了窃喜,请道:“我家中离此不远,姐姐不嫌,可往舍下暂避”,女欢喜从之。
少懈,王生导她同归。到一间狭舍,女子进屋观瞧,见左右无人,疑道:“咦?公子还没成家么?”王生笑,“此处是我一个书斋。”女子高兴,上前道个万福道:“果然是个好地方,若公子有怜奴之心,就请守此消息,谨慎外人知道!”王生允诺,是夜与女子同寝,便藏起女子。过去数日。王生小心与妻子说及此事,其妻陈氏,甚贤,当便怀疑,“咦呀?相公,此女莫不是哪家大户里的媵妾吧?不好久留,还是打发了吧?”王生嗤笑,“哪里,绝没有的事儿”,不听。
又一日。王生行走路过市集,途遇一道,其便回头看了王生两眼,神色愕然,抓王生胳膊道:“公子,近些时间,你可曾遭遇过甚么?”王生不耐烦,一把晃开老道,“没有”,“不对,分明你身上有邪气萦绕,怎说没有?”王生那儿还跟老道对付,哪肯自认。末末了,那道士叹一口气,“唉?真好奇哉怪也,这世上当真还就有那行将就死之人,而不自爱的。”叹气走了。
王生略奇,细思细想,就也对那女子有几分生疑,又转头,“诶?分明一个佳丽美人儿,哪个妖怪?别是要拿些话头儿唬弄,算计好蒙俩儿钱花吧?”不顾。径回到书斋,先没进院儿,见屋门紧闭,总疑心有事,就在墙缺处跨进。推门不开,内里闩着,其便蹑足潜踪,在窗户根儿下窥察。嚯!便这一看不要紧,唬得王生险些趔趄,只见一狰狞恶鬼,翠面,锯齿,正拿些彩笔,往榻上一张人皮上描画呢。
事具,那鬼举起人皮来,振抖如衣,将身上一披,即化成一个美艳女子。王生大惧,兽伏而出。复转道路之上,往复寻找同他说话儿的道士,已不知所往。王生慌张,又四外寻访,终在野中得遇,即长跪祈请,求除此妖。
那道士道:“唉,说起来,这东西也多有不易,方找到替代之人,——,唉!我亦不忍坏她的性命。”说着,就把手中蝇拂递来,叫王生回家,悬与卧寝门上,可保太平。临别之期,又约会再有事情可于青帝庙中找他。
却说王生,归家以后,不敢再去书斋,就内寝屋外,照道士说法,挂上蝇拂。当夜,一更过,王生哪里睡得?听门外有声,不敢探头,就打发了妻子过去。见那女子来,不敢靠近拂子,只站在那里切齿愤恨,良久才罢,乃去。
他两口儿歇一口气,不怎么,那女子又来,怫然骂道:“好个贼道,你我井水河水不通,何干犯我,终归是一块到嘴的肥肉,焉能弃之?”三两下扯了拂子,撕得粉碎,跟就破门直入。到床榻之上,一把按了王生,掏开肚腹,掬心而去。一场闹过,王妻那里号呼无主,惊得奴婢们也都循声儿过来,复拨了灯火再看,见王生早死多时,满腹狼藉,流血满地,唬得几个哭啼啼都不敢则声。
翌日,陈氏喊王生弟二郎,述以前者道士之语,叫速去青帝庙中寻找。转见了道士,待二郎略略一说,引那道士勃然怒道:“呸!个狗东西,我本念上苍有好生之德,因而怜之,不忍坏她,岂料便误了你家哥哥性命,待我去拿,好还你家里一个公道!”收拾收拾,跟随二郎回家,只不见那女子。
那道士在院里四望,掐指寻纹一番,末末了叫道:“唔!亏得早来,尚未跑远!”随点指道:“那南院谁家?”二郎迷惑,“此是舍下”,“嗯,此物见在君家”,二郎错愕,以为道士说笑,未必就有。道士问道:“可是有陌生人过来?”“小的早来青帝庙,实是不知,这就去问。”少顷,二郎复返,匆匆道:“还是法师眼力,果然就有,是晨间来个老妪,说要在家里帮佣,被管事的留了,现还在呢”,“便是此物”,遂与二郎同归。
等进了院儿,那道不慌不忙,拄一把桃木剑,立而呼喝,“好孽障,快还我的拂子来!”是时,那老妪正在屋中,听一声喊,即栖栖遑遑,慌慌张张,面遽然而变色,强欲夺门而出,被道士赶上,当剑劈倒。老妪倒地,人皮哗地脱开,出一厉鬼,只似猪一般嚎叫,并动弹不得。道士急趋上前,剑枭其首,遽化为浓烟,窝囊在地上一团。见状,道士又掏个葫芦出来,拔去塞头,置于烟中。不一时,飗飗然如张口吸气,瞬息皆无。道士复捡起葫芦,塞口入囊。再瞧那张人皮,眉目手足,无一不有。就卷画轴相似,呱呱有声,亦揣入囊中,完后打个稽首,拔脚欲走。
陈氏在前堵住,倒下便拜,哀道:“道爷啊,千万救我家相公则个!”道士亦恸,婉谢之道:“非是不为,实是不能!”而陈氏愈悲,竟至伏地不起。那道思想良久,掺她起来,“大嫂且起,实是小道无能,并无起死回生之术,今便指点一个,或可有救”,那陈氏顿止,尚抽涕有声,“多谢道爷指点,但不知是哪个?”“说来也近,便这市集之上,常有一个睡卧在粪土之上的乞丐,你可去磕头哀告,求成此事。倘就有发狂之举,侮辱行迹,幸勿恼!”二郎恍悟,加额称谢道士,转语陈氏道:“嫂嫂放心,我知此人,既我哥哥有救,事不宜迟”,即时别了道士,同往街上。
两个寻找一阵儿,在街中撞着。只见那丐,疯疯癫癫,醉歌醉舞,鼻涕三尺,污秽不堪。行走路过之人,无不拧身侧目。陈氏救夫心切,当便跪倒,膝行于路。乞丐见了大笑,“咦?美人儿,可是爱我么?”陈氏便以实言相告。那乞丐更笑,“谁人都可以为丈夫,救他何用?不如换我!”陈氏叩请,哀之愈甚。
乞丐更加疯癫,“啊哈?你家里死便死了,倒跑来求我,当我是阎罗吗?”一发疏狂起来,不管不顾,举棍便打。陈氏忍耐,哀哀如前。多间,市上人凝聚一起,都瞧热闹,围得水泄不通。乞丐停手,随往手中咯痰,黏黏糊糊,弄了一大把,送在陈氏口外道:“喏,送你吃吧!”
这陈氏哪里受得?当便脸红脖涨,露有难色,又记道士叮嘱,想来不差,即强忍恶心,难为吞了。只那痰过喉不入,团絮难咽,格格而下,停结胸间。乞丐拊掌大笑,“美人爱我,美人爱我”,转起走了,不再管顾。陈氏就在其身后手跟着,直奔去一间庙中,无所踪迹。左右又搜罗一番,依然无影,不免怅然而归。
却说陈氏要料理丧事,心里懊糟透了,一面悼亡夫之悲,一面悔吞唾之辱,继而悲愤,哀哀啼啼,情愿就死,便一个人擦抹尸身。家下人看了,谁也不敢上前,只好由着陈氏,敛肠抱尸,且哭且悲。少顷,那陈氏哭得声嘶力竭,不觉腹中涌动,一物突奔而出,不待转头,已噗地一声,哕进丈夫腔中。众惊视围观,乃一人心,尚在腔子里突突如跃,热气蒸腾。
陈氏诧异之下,急忙以两手合腔,奋力拢抱。些时,已有丝丝缕缕的白气涌出,即撕些绢帛缠束。却摸身上,渐感些热气,忙叫人把被子盖了,搭王生于床榻之上。夜间启视,探有鼻息,过晚,那王生竟活转过来,自顾自道:“唉!恍然一梦”,又觉腹中隐痛,掀起来看时,见有个铜钱大的疮痂,未久,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