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调整了一下车内后视镜的角度,尽量把那块反射的视野放在吉普车的后窗上,这样能看清后面大概几个桌位处会有跟车,保证我这个勉强新手的安全。
可是她的头就杵在那扇玻璃的中间,像根直立的麦克风,还非得偏向一边,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把那平得不行的胸也挤出了若隐若现的沟。左眼角处的那枚黑痣随着后座往里灌的风仿佛也有了脾气,在镜子里一跳一跳的,把车里的音乐都打散了。
这一句我爱你
说出口
我会用这一生
为你守候
给不了感动
不要跟我分手
...
“能不能别听这个。”
“你靠边坐坐,挡镜子了。”
我伸手把音量调的更大了,副驾驶上断了根弦的吉他也晃荡起来,把她的声音掩盖得更小了,但我还是听到了她说。
“你还是那样。”
我猛踩了刹车,那把倚在靠背上的吉他掉了下来,躺了个滚压住了五根弦。我从档把子的搁档里掏出一根烟,打开车门就出去了,车门没关,她上前探着身子摁了一下开关,又缩了回去,音乐停了。
火机响了,我靠在国道旁一棵破败的杨树下,抽起了烟。那根在我手指夹缝里的小火苗一点也提不起精神,被刚过午后的烈日照得惨不忍睹。偶尔路过的几辆货车毫不客气地卷起了迷雾般的尘土,我眯小了眼皮,后座的玻璃升了上去,把她原本往这看的眼睛挡住了。
她叫胡曼,是我的老乡,也是我的女朋友,哦不,是我已经分手两个多月的女朋友。在北京一起奔波了两年多,我从无到无,不光连女朋友丢了,她还砸了我的吉他,酒吧驻唱的操蛋合约也到头了,倒也算是轻松了许多。而她,也算是从无到稍微有点起色,刚毕业的那一年拼了命的画画,最喜欢画人物,老人的皱纹,小孩的笑脸,什么都有,还说要从三流美术学院画到中央美院,再从中央美院画到国家大剧院,最后啥也没能画出来,进了一家设计公司,笔杆子倒是没换,笔头换了,穿衣服也整洁起来,没有一点油彩味了。而且,她画画我从来都觉得挺好看,就好像蒙娜丽莎把头藏在胸膛里的微笑,仔细扒一扒还是能看出几分神秘的。
可能是北京太大,我的嗓子太小,总是把声音滞留在酒吧门外的后海里,等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没什么话了,而且她也已经睡了。
也可能是夜晚的吉他长了脚,总是往外跑,她在一个下班的晚上猛地摔了它,尽管她纤细的身子也没什么劲,但是吉他的弦还是断了一根。
“分手吧。”
我和那根安静得耷拉在地上的弦一样,听了也没什么反应,点了点头。
“我搬出去。”
搬出那间只有二十几平的出租屋并没有让我更好过一点,我仔细想了想,也许我该搬出这座城市了。于是用极为低沉的嗓音唱了最后一首男版的分手快乐后,我向酒吧所有桌位上的客人激动地鞠了个躬,又感觉略为尴尬,抬了抬头,他们彼此之间的欢声笑语又让我安心了许多,我拿了三七分成的三后,彻底离开了这个绿波荡漾胡同口。
但是就这么回老家,总感觉哪里不舒服。
于是我用两年攒下来的三成买了辆二手吉普车,要求不高,能跑,能放歌,还能装得下我的行李,一把吉他,一个铺盖卷,一幅画,一个卷土重来的梦想。
就在我要走的那天,胡曼突然给我来了电话,说是有事要回家但是没买上票,能不能让我托朋友给她买一张。
我买了车,我送你走。
我想都没想,就把车丢在了无线电波里,甚至引擎的声音都听得到,轰轰隆隆的排气管喷出的烟从对面的手机里钻出来扑在她的脸上,是想告诉她我的分手快乐,亦或是我的吉他发出的反抗怒吼。
她犹豫了一会,可能确实是个急事,答应了我。
然而,和平的分手并没有让我们想多看对方一眼,我可能错了,她甚至在刚见我白色北京吉普的时候,就把眼神瞟到了四十五度的天上。这更让我懊恼,心里比刚才的沙尘还要乱,可是路还要走。
那根烟硬生生着完了,我丢在地上狠踩了一脚回到了车里。
2
我扶正了歪躺着的吉他,空气随着猛地开始旋转的码速表又躁动起来,不过气氛比刚才好了很多,因为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她应该是靠在了窗边,后视镜里只能看到一缕垂下来的头发,散在肩膀上。路旁的杨树在茶色的玻璃贴膜后面一棵棵的掠过,像跑起来的传送带,把我和她送往了同一个地方,也像一堵竖起来的墙,把我和她的现在与过往夯地死死地,而未来,就是这沉默的空气。
和她睡着的脸庞。
有个人大老远的在路旁竖着个大拇指,拦下了我的车。
是个女孩,背着一个纯白色的双肩包,手里还提着一个画板,穿着牛仔裤和宽大的白色体恤,拍着我的车头,弯着腰一直笑,笑起来的黑色眼镜框都快把眼睛挤没了。
“哥,搭个车嘛。”
她伸过了头又看到了后座的胡曼,接着提了提双肩包带。
“不方便嘛?女朋友?”
我回了回头,胡曼眼都没睁。
“哦,不是女朋友。”
“那就得了嘛。”
说完坐上了副驾驶,把我的吉他放在了她的腿上,把背包和画板丢在了地上。
我重新发动了车子。
“去哪?”
“往前开就行,反正顺路。”她好奇地看着我的车子,又摸着我的吉他,“你是个明星?歌手?”
她把我问懵了。
“你看你的头发又长,长得也挺帅,鼻梁又高。”接着凑近了脸,我往左躲了躲,方向盘一歪又被我扶正了,“哈哈,就是眼睛小了点。”
“算是个歌手吧,什么都唱。”
我看了看后视镜里的胡曼,应该是靠在了窗户上,连头发都看不见了。
“哇塞!我也喜欢唱歌。吉他怎么断了?”她捋着那根弦。
“嗯,我自己摔的。”
“哈哈,肯定是表演的时候自己砸的,明星不都这样?”她回过头看着胡曼,“对不对,姐?”
胡曼没有说话。
“不过我是个画画的,你看。”她转回来,掏出了自己的画板,拿给我看。
我瞥了一眼,是一幅人物画,一个蹲着的小孩在扣地上的蚂蚁窝,连手指甲盖上的灰都清晰的很。
“画的这么好啊!”
和胡曼画的好像!
“胡曼,你看...”我回了回头。
“怎么了?”
“没事,你睡吧。”
“姐姐也喜欢吗?”女孩回头看了看胡曼。
她抻了一下身子,凑了过来看了两眼,接着说,“手指细节还不是很到位,脸上的笑容没有精气神。”
说完就坐了回去。
“别听她瞎扯,这画的多好!”
“画画没前途的。”胡曼嘟囔了一句。
女孩低下了头,我伸出右手拍了拍女孩的肩膀,又从后视镜里看到了胡曼盯着我右手的眼睛。这勾结起来的三角像是铺了一张电网,蜇地我的心里涩涩的。
“好好画,一定可以的!”
“和你唱歌一样吗?”胡曼一句话又堵上了我。
女孩看出了什么,但是也没敢问,小心翼翼地把画板收了回去。
我什么也没说,猛踩了一下油门,车子一下蹿了出去,不知道轧到了什么,一声巨响,左前轮陷了下去。
爆胎了。
我紧紧握住了方向盘,但是头还是磕到了左边的窗沿上,一下就渗了血。
车子停在了路边,我们都下来了,女孩看我流了血,在背包里翻着什么。
“给你,擦擦。你总是不小心。”胡曼递给我了一沓纸巾,又走向了路边的杨树。
女孩赶紧接过来帮我擦了起来,我看着眼前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又总感觉是胡曼的手在撩拨我的头发,我回了回头,那件蓝色衬衫的背影又离我很远。
“疼吗?”
“没事的,谢谢。”
我转回了头,女孩的眼睛里有一种别样的似曾相识,说不出来。
我收拾了一下,准备换备胎。打开后备箱后才发现,没有千斤顶,那个挂在车屁股上的轮胎像个假货,还趾高气昂地挺着肚子,我踢了一脚车屁股。
女孩走了过来,上来就拿起了后面的那副人像。
“这是画的你呀!”她边看边盯着我,“好像啊,真帅!”
“我朋友画的。”
“姐姐,你看看这个画的怎么样啊?”她拿起来给胡曼看了看。
胡曼瞥了一眼,说。
“车子还能走吗?”
“没有千斤顶,要不你们搭车走吧。”
一辆皮卡开了过来,女孩拦了下来,问了问,千斤顶的扣早就顶坏了,但是可以送一路。
我抬头看了看天,马上就要黑了。
“你们走吧,我一会再借一个。”
“姐姐,走吧?”
“我坐不惯后斗,你走吧。”
女孩和司机寒暄了几句就翻上了后斗,又冲我们笑了笑。
“哥,我会一直画下去的!再见啦!”
“再见!”我冲她挥了挥手,皮卡又颠簸起来朝着即将到来的夜幕奔去,我点上了一根烟对胡曼说。
“你怎么不走呢?”
“拿着,又出血了。”
我接过了她手里的纸巾,她看了看后备箱那幅属于我的她画的画,笑了一下又放下了。
3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过路的车把灯都打开了,应该是看不清路旁伸着手的我,连续好多辆车都没停,又或是不想管吧。
“进车里吧,外面凉。”
“不碍事,都被你凉惯了。”
我没说话,继续拦着车。
一辆黑色的丰田越野车开了过去,应该是看到了我,又缓缓地把车倒了回来,副驾驶的窗户开了一个缝,一双大眼珠子带着稀稀拉拉的眉毛露了出来,再往下,是一条金链子在脖子里靠着惯性晃荡着,和探出来秃头顶的油光一起,亮地像酒吧里闪起来的舞台灯。
“哥们,咋地了这是?”
他的眼神从我这一下子瞄在了胡曼身上,还咽了一口吐沫,又打开了车门。
下来了三个差不多的男人,都是油光满面的,像是刚喝了酒,满肚子的海鲜味都能穿破那层皮溢出来,和排气管里往外滴的油一起把空气塞满了无声的浑浊。
“爆胎了,想借个千斤顶用用。”
副驾驶的那个秃头顶向胡曼靠了过来,我过去拦在了前面。夜色里的影子被拉的很长,可是他们几个的影子却很粗壮,把我遮的严严实实。
“三儿,咱有千斤顶吗?”秃头顶回头冲着越野车喊。
“有的,哥。”
他又转回来冲着我。
“有,后备箱呢,你太胖,得她去拿咧。”
说完指着胡曼,胡曼往后退了几步。
“妞,哥那车坐着舒服,还能躺呢。”他拍了拍我的吉普车,“这破车,送我我都不要。”
说完又要往这走,我从副驾驶拿出了我的吉他,反过来握着紧紧地。
“干啥?唬人啊!”
他们几个笑了起来。
秃头顶拍了拍自己的秃头,冲着我又喊出了全是酒气的话,“来,冲这砸,一把破吉他,还想干我!”
“你们别过来,我报警了!”胡曼紧紧地拽住了我的胳膊。
“这小妞可以,脾气还挺大。”接着过来拽住了她的胳膊,“来,让哥看看胸大不大!”
我挥起手里的吉他一下砸到了他的头上,把胡曼拽了回来,挡在了身后。秃头顶的头像只野狗般一扭,金链子咯吱响了起来,他满脸的横肉把腮帮子都鼓大了,走回车里掏出了一根铁棍,甩到了我举起来的吉他上。
啪地一声,吉他烂了一个豁子。
胡曼又打起了报警电话。
背后的车压了过来,挤成了一团,鸣着喇叭。
秃头顶被其中一个男人拉住了,还冲他摇了摇头。于是他拿棍子狠狠地甩了一下我车子的后屁股,嘟囔着。
“他奶奶的,今天算你走运,走!”
三个人赶快跑上了车,把一身的酒气也完完全全关在了越野车里,一脚油门,车子也像是醉醺醺一样,歪扭着身子逃走了。
我拉起胡曼的胳膊,看着秃头顶掐的那段小臂。
“没事吧?疼吗?”
“你的吉他...”
“没事,你看。”
我拿起吉他,才发现除了背后的破窟窿以外,还断了四根弦,不过没事,我坐在后备箱的屁股上,弹了起来。
两根主弦的声音从窟窿里一直往外漏风,我干脆用嘴配起音来。
滴滴,当当...
又唱了起来。
“你还是那样。”
“哈哈,我就没变过。”
她坐在了我的旁边,也笑了起来。
我们的笑从吉他的破窟窿里来回的钻着,像是把空气拧成了四根弦,又搭在了吉他上,奏响了最动听的音乐。
突然,过路的大巴车停了下来,售票员掏出小布包,问了问她,走不走。
她看了看路,又看了看天,走向了车门。
“很着急吗?”
我把吉他放回了车里,站了起来。
“嗯,我走了。”
“好。”
她扒住了车门,踩了上去,我又冲她喊。
“对了,注意安全。”
她点点头,笑了笑,上了车。
4
大巴车门关上了,消失在了前方的夜色里,把尘土卷了起来,但还是可以清晰的看到过往的车辆。警车到了,停在了我的旁边,我说明了情况,他们下来帮我换了备胎,并记下了三个人的基本特征,叮嘱我夜路一定注意安全,便匆匆地走了。
我仔细看了看那幅自己的画,都没有发现我自己的眼睛原来是这么的小,连眉毛上小时候磕得那块疤我都快忘了,我眨了眨眼,又仿佛看到了胡曼。
大概是太累了吧。
我关上了后备箱,又检查了一下车子,没什么问题,于是坐回了驾驶室。
打火的声音变得轻悄了许多,我系上安全带,揉了揉眼睛,踩起了油门,发动机的轰鸣声让车前的引擎盖颠簸起来,在上下晃荡里有一个女人走了过来。
我又揉了揉眼睛,探出身子,是胡曼。
她走过来坐上了副驾驶。
“我忘了东西。”
我看了看她,她径直地看着前面的路,又看了看我,“走吧?”
“好。”
我打开了车载音乐,那首歌又响了起来。
试着抓紧你的手
请不要甩开我
不会让你走
...
不让你等太久 不让你难受
请允许我把你带走
...
我心里一愣,伸出手去准备关掉。
胡曼拉住了我的手。
“放着吧。”
然后冲我笑了笑,“认真开车,别睡着了。”
我也笑了一下,打开了车灯,后视镜里是一片漆黑,而我好像也不用往后看了,前面的路被我的车灯照的越来越亮,路面的小石子又把那两束白光反了回来。
又照亮了。
胡曼和我。
歌名:疑心病 歌手:任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