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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的车鸣声,吱呀吱呀地叫,像是王庄里相互追赶着的野孩子,把安静吵醒了,把白天吵来了。
三妮儿睁开眼的时候,素蓝的一张侧脸就塞满了三妮儿的眼睛。三妮儿看到她娘在看她,就吧嗒了一声嘴巴,吸了吸嘴巴边的口水,咽了口唾沫,说:“几点了娘,该起来了吧?”
“再躺会儿吧,你婶儿她们还没动静哩,天还早吧。”
素蓝娘俩儿就大眼瞪小眼地挺在炕上,没人再说话了。三妮儿只是竖着耳朵听着外边儿街道上的车鸣声,叫卖声,不知道县城里有多热闹哩,人儿在炕上,心呀早跑到了城里了。素蓝也是干干地躺着,看了一眼素日赖床却也能醒早的三妮儿,又正了正身子,超前趴了趴,贴着耳朵听隔壁张静屋里的动静儿,见还是没动静儿,就自个瞅着白光怎么一点一点儿地挤破窗子,钻进了鞋子里。
不知道趴了多长时间她们才起床。
素蓝娘俩儿吃过早饭以后,跟着献宝去了那个老师家。
院子不大,四周都是屋子,像一个自由的牢房。水泥路像是一汪水直淹到正屋的门前。一辆白色的轿车堵住了来路,尾巴上还滴答着水,像小孩儿没撒完的尿。阳台上的几盆花一个脸色地看着人儿。三妮儿看到花叶子上有一滩白色,像鸟屎,像是乌鸦的屎,就抬头一看,却看到是一只鸽子拍打着翅膀咕咕地停在了屋檐的窝里。
男主人长一声短一声地喊着嫂子,就把她们让进了客厅。素蓝看了一眼脚底下,歪了歪脚,难为情地就进了屋,坐在沙发上,客气地嘘寒问暖。三妮儿听得少,就没怎么在意,一个人坐在一个大沙发上,心里还在想着花叶子上的屎。明明是乌鸦的屎却怎么停了一只鸽子呢?
那个老师不在家,不知道素蓝要来,就带了孙子出去溜达了。素蓝也就没什么要长留的打算了。说了会儿话就起身要走。男主人一身西装革履站直了腰,立在素蓝面前说要请留下吃饭,素蓝却委婉地推脱了。正站起来要走的当儿,那老师带着孙子回来了。看见素蓝娘俩忙吆喝着,跨进了屋儿。
当了奶奶也能这么年轻,三妮儿看了一眼老师就这么一句感慨。
素蓝就坐下来跟老师道着长短,也无非就是家里的一摊子事,和那些个感谢的话儿。男主人趁机走进了里屋,和献宝叼着根儿烟,吧嗒的嘴里不知道说些个啥。扬起来的手指着东,又指了北,最后安分地藏进口袋子里。一团烟雾像是观音菩萨背后的一团云一样,把人间和天界就这么分开了。一时间就看不清人了。
屋子里瞪着眼儿的猫叫得钻心,像是被人踩到了猫尾巴,喵喵地嫌主人因为素蓝而冷落了自己,就一个劲儿地摇了摇头儿,前腿瞪,后退拉,只把自己拉直了,肚子上的毛儿都贴到了地板上,大概是在谄媚吧。
“奶奶,你听这猫直叫,这是怎么了?”小孙子从院子里进来,生生地看着素蓝和三妮儿。
“没事,饿了吧,给它吃点儿牛肉。”说完,老师踢踏着一双拖鞋从冰箱里拿了一盘儿牛肉喂了猫。
三妮儿长这么大都没见过牛肉,第一次见牛肉竟然是看见人家的猫在吃。猫舔着盘子里的牛肉吃出了声音,也顾不上看人一眼。只是三妮儿觉得这只猫在看自己,至少它偷看过。看着舔盘子的猫,三妮儿忽然想起了在家的时候,素蓝舔过桌子上从糖包里滴答出来的一小滴糖。然后脑袋里就一直不停地翻动着猫舔肉娘舔糖的场景。翻动着翻动着就像是在肚子里蠕动,直让三妮儿觉得恶心。
人吃牛肉和猫吃牛肉是不是一个味儿呢?三妮儿不知道,就拿眼瞅她娘,这眼光还没有被传送过去的时候,被老师收到了。看了一眼三妮儿,笑呵呵地说:“丫头呀,该上几年级了?”
“三年级。”
“你们的书学到哪儿了?”老师又是一脸的笑。
“语文学完了,数学没有讲完,讲到了46页儿。”三妮儿麻利地一句一句地回答着。这次她没有再看她娘,自己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老师。
“呀,这丫头记性真好,聪明着哩,这课没事,肯定能跟得上。”老师软软地窝在沙发上。三妮儿却是屁股只沾到了沙发的边儿,露着缝儿的嘴巴里正好少了一颗牙,像是不大不小的一粒西瓜籽不小心粘在了牙上,忘了吐出来。
三妮儿说话的时候,素蓝一直把笑当门帘儿一样挂在脸上看着老师。这门帘儿也不知道挂了多久,素蓝和三妮儿就离开了老师家。
献宝这次没有跟素蓝一起走,而是独自在里屋不知道在和男主人说些什么。素蓝就自己领着三妮儿回来了。
回来的时候,素蓝和三妮儿没有到献宝家吃饭,而是在县城街道的小地摊上吃了几个油饼。素蓝从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抠出来一张十元的票子,把找剩下的零钱都给了三妮儿。
“臭三儿呀,以后你婶儿和你叔吵架的时候,没人给你做饭吃,你就自己到地摊上买些油饼吃,知道不?”
“嗯”
油饼子的油还在嘴上光亮着,素蓝又带三妮儿去了一趟学校,说是认识认识路。回来的时候,素蓝说:“臭三儿,咱来的时候不是这条道儿吧,我怎么记着不是呀?”
“是,就是这条道儿,我还记得呢,娘,你忘啦?我还记得那儿有个大坑,大坑边上还有个长虫皮呢,过了那个大坑就是一个胡同,然后是一排小平房,平房上耷拉下来的黑电线就跟夏天人脖子上缠着的一道儿一道儿的黑项链似的,哈哈,我还记着呢,你忘了呀?”然后回头前倾着身子用力地拽着素蓝的手,还一个劲儿地说:“放心吧,走不错,肯定是这个道儿,你看见那个长虫皮了没?就那儿呢。”就像是牛奋力地拉了一辆车,三妮儿拽着她娘的手。
“是是是,我怎么能记错呢,我是故意说不知道,看你记得道儿不,你这不是也认道儿嘛。”素蓝的一对子小虎牙又露在了外边,尖尖地好看。
不管怎么说,村里人也好,城里人也罢,差距只是因为贫富而已,可人情世故到哪儿都是一个样儿。俗话说,这皇帝还有几家子穷亲戚呢,这穷亲戚也是要走动的,要不皇帝也真就成了孤家寡人了。亲戚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街坊邻居哩。
听说张静家里来了一个念书的娃娃,各街坊邻居也就都来了。
来张静家的第一个人就是张静家前院的一老太太。那老太太满头银发,看起来是个长寿的主儿。对素蓝很是热情,非要把素蓝拉到家里吃饭。这素蓝好不容易才推辞下,就坐在院子里唠嗑了。问的是东一句,西一句。老太太讲话慢,努着小嘴,还时不时地像小鸡一般点着头。话没几句,就顾着乐呵了。手边的扇子动一下,再动一下,吓唬蚊子呢。
“娃儿呀,你叫啥呀?”
“王子寒”
“哦,子寒呀。名字好听着哩。”
三妮儿没说什么,也就只管笑,撒娇似的蹭在素蓝身边。
“娃儿呀,你人生不?”老太太摇了一把扇子又说。天黑下来,看不见老太太的脸儿了。
“人生。”三妮儿恐怕就这句话说得干净利落,没过脑子。她其实是不知道“人生”是什么意思的,只是到了以后,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年吧,她才知道“人生”就是怕生人的意思。
“这娃儿这么小,还知道人生哩。”说完老太太就自己乐得笑了,素蓝也跟着笑,手不自觉地抱紧了三妮儿。
“没事,待两天就惯了,娃儿你也不用人生啊,这一片儿也有些个孩子,可以找她们玩。这不你婶儿东边的邻居家就有俩闺女,和你也差不多。”
“嗯。”三妮儿应了一句。
“唉,说起那两个女娃儿呀,也挺不容易的,她们的娘跟着人家跑了,嫌男人是个跛子,自己走了,剩下了俩娃儿念书呢,跟你一个学校。那男人白天就到城里的街上去修一些个电器啥的,也顾不上管那俩娃儿。”老太太说完,一脸的嘘唏不已,为那女娃儿感到同情吧。一把扇子拍在背上,吓走了好些蚊子。
见闺女不说话,素蓝赶紧地说:“没事,待两天孩子们熟了就没事了,正是爱玩的时候呢,一玩起来就没事了。”
“嗯,是呀。这不,我们家也有一个,小孙女八岁了,也能玩到一块了,那孩子可皮了。没事就找她玩儿去。”老太太自顾自地说着笑着。但三妮儿觉得舒服。她的笑和四婶儿的爹的笑是一样的,软绵绵的。
“她嫂子呀,你打算呆几天啊?”老太太又问。
“打算陪她几天哩,这孩子胆儿小,又人生,怕她不习惯。她……”
“你就光知道说我,你看看你哩,一天不知道着家,回来就冲我发脾气,我欠你的呀?没脸的东西。这不,二婶儿也在这儿呢,你让二婶儿说说,我今天干活干得少呀?我掏了厕所又锄地,一个下午就没歇着。”张静高调的嗓音连珠炮式的长句子就直冲到老太太跟前,把素蓝的声音盖住了。
老太太就收住了嘴,不再和素蓝说笑,打紧地说:“不少不少,干得不少,有啥可吵吵的,谁也没闲着不就得了。”
“他玩了一天麻将,回来我没说啥也就算了,倒嫌我不干活,娘的,吃了辣椒炒狗屎了,说话又臭又冲,整个儿一个搅屎棍”黑天,张静没看见献宝的脸色,继续在那儿自顾自地骂咧咧。
“你她娘骂谁哩,啊,我问问你骂谁哩这是?”献宝踩着拖鞋扑通扑通地就过来了,像落水的鸭子。三妮儿觉得她四叔过来的时候带了一阵子风,很凉快。
张静一看献宝过来了就站起来朝老太太跟前挪了两步。这老太太也是站起来,手里还不住地挥着扇子。缺了牙的嘴像是拧起了褶儿的圆包子,喃喃地说:“干嘛哩这是?小两口有事不是说,干嘛要吵啊?再说她也真没闲着啊,骂你两句你倒是也别搭理她不就行了,还急上了。”三妮儿又觉得有一阵子风,不过是扇子的,不是献宝的。
素蓝也推了一把献宝的膀子,说:“别吵了,多大的事呀,不值。张静你也就少说两句。”素蓝又侧过来看了一眼张静。
张静没吭声,噤了声,不再言传。像老鼠撞上猫一样,小声地出着气儿。
三妮儿也像老鼠一样不吭气。
看着这么多女人,献宝也觉得没啥意思,就转身走了,丢下一句话:“再骂,看老子不抽你。”
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三个女人的戏到底因为一个男人而戛然而止了。
这不管是男人和女人吵架,还是女人之间的吵架,再或者是男人之间的吵架,但凡涉及到吵架,就是一个差距问题。伸手就像五个手指头,总有高的低的,永远都不齐。有骂的就有挨骂的。这骂的就像是中指高傲地竖着,这挨骂的就像大拇指,虽说粗了点儿,可到底因为个子矮,够不着这中指。可这骂与被骂之间倒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你保不准啥时候,中指就断了呢。
这吵架骂人,也倒是一门子学问哩。
话说老太太觉得脸上没了意思,就吵吵着要走。张静挽留了一会,才又坐下。三妮儿觉得女人们的音儿像是咿咿呀呀的胡琴,拉个不停,不高昂,也不低沉,只觉得像水撞上了山,拐了弯又回来了。当三妮儿听不到水流的时候,就一头扎进素蓝的怀里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