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密林深处过年

      连着半年的大雪封山,丈夫独自一人在人迹罕至的沟里养梅花鹿。往年冬天运原条的汽车几乎每天都经过鹿场,我可以时常上去送些吃的用的,那年采伐作业点儿换了山场,再无汽车经过那里了。公路上整整一冬的大雪无人清扫,雪的厚度可想而知。

    入冬前丈夫养鹿的小房里备足了酸菜萝卜和土豆,买的猪肉到了年跟儿也该吃光了,他又不忍杀生,从不去弄只野兔小鸟啥的解解馋,连林蛙也下不得眼儿去吃。

      我隔三差五用家里的座机给他的小摩托罗拉手机打个电话, 为了省电,通话总是简短,他也极不喜欢煲电话粥。知道他一个人在山里照顾100多头鹿的吃喝拉撒,很忙很累也很苦。有时感冒了有病了也下不了山,但他从不跟任何人吭声,硬生生的扛。他是一个爱热闹爱打扑克的人,买断工龄下岗后为了生活却独自忍受野人般的生活。

        我很想去陪陪丈夫,帮他干点活儿,无奈我要上班,我上山后家里也得求人看家烧火很麻烦人的。

        就这样熬到了年根前儿,我早早备好了年货: 几斤猪肉,两条大黄花鱼,一袋炸好的豆腐泡,六个苹果,几张煎饼,总共不到20斤。整整一冬天不清雪,我料想路上的雪很深不敢多背。

      腊月28这天早上七点多钟我就迫不及待的出发了。开始五里路我走的挺快,一过农村的岔道口我立时傻眼了: 厚厚的积雪没过了我的膝盖,整整一冬没有人走过,连车辙印狗爪印都没有。

        被风抹平的厚雪表面一层硬盖,我走一步往雪坑里掉一步,没有雪地行走经历的人根本想不出这种艰难。猎人们为什么春天领狗撵狍子呢? 狍子的脚尖尖的细细的,就像穿了四只尖尖的高跟鞋,一跑一陷,举步维艰,而追它的狗脚丫是平铺于地面的,在硬硬的雪盖上奔跑如飞,所以能轻易撵上狍子。此时我就像那笨拙的狍子。

      公路上还有许多风口,肆虐的大风卷起雪粒把它们狠狠的扔向风口,公路上就形成一个个雪包。趟过齐腰深的雪包时就得手脚并用爬过去,有被人扔到雪坑里往外爬的感觉。就这样走走爬爬,没走上一小时就满头大汗。

      天气晴朗,可我无心观赏森林中的雪景,一心只想在天黑之前赶到丈夫的养鹿驻地。

        那年我40多岁,正是年轻力壮的好时候,如果是夏季走个四五十里路根本不愁,可现在真像万里长征那么难,每走十几步就倒在雪窝里大口喘气。背包里十几斤重的年货重如泰山,我真正明白了千里不捎针的道理。

        才走出20多里路我就吃不消了。平日里浑身是劲儿,抡起大板斧劈烧柴拌子一点不亚于男人的我,竟被这大雪绊住了脚步。

        我实在背不动了,这可是我们两口子全部的年货呀!  我一咬牙把两条三斤重的黄花鱼和一袋炸好的豆腐泡送给了公路边窝棚里的看参老人。

      这位70多岁,无依无靠的看参老人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看他穿戴得那么寒酸,走路的步子不再利落,我心里一阵难过,送他这点吃的让我心里略微好受了一些。

        一冬天见不着人影的老人见到我像见了亲人一样,连忙给我倒上一碗开水。 我顾不上喝口水,急忙告辞继续赶路,路上渴极了就抓把雪吃。

        这条去往鹿场的公路,我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却从没有今天这般心酸和艰难。

      想想我们三家合伙人养梅花鹿这七年来,生活处处节俭,投到鹿场里的钱都打了水漂。谁能想到当时买入时六七千一头的种鹿,现在竟卖不到2000元一头。现在丈夫每天都在鹿场忙碌,不但不盈利,每天还要亏损40多元。

      无论是种植业还是养殖业,就怕千军万马一窝蜂的上。价格有它的周期,市场规律不可违背。

        人呐,活得就是个心劲儿!  内心翻江倒海的我像泄了气的皮球,那种心酸让我在无人的旷野中分外无助,坐在雪地里哭了起来。

        我不能怪丈夫他们把鹿场的厂址选在离家近60里路的山林中,他们当初也是看中了这里青山绿水,空气清新无污染。泉水的水质曾被上面化验过,完全符合矿泉水的标准。当时也是煞费苦心用勾机挖了好多蓄水池,利用不枯竭的泉水来养殖冷水鱼,只是冷水鱼长得太慢成本太高而放弃。

      到了下午两三点钟,森林中的背阴坡阴森森的,太阳下山的速度格外快。林中的每一声鸟叫,树头每次被风吹落的大团大团扑扑的落雪声,都让我心慌。

    跌跌撞撞往前走的我害怕了: 公路旁的水沟里山坡上出现了牛蹄般大的脚印,加剧了我的恐惧。假如黑熊突然出现,根本跑不动的我咋办?钻到雪里把自己埋起来吗?听说熊不吃死人肉,带刺的大舌头舔我一下,只舔一下我的脸皮就没了,我能屏住呼吸吗?

      摇摇晃晃胡思乱想的我走了七个多小时,饿急了吃了两张煎饼一个苹果。

      突然,我的心狂跳起来。前面不远的拐弯处,丈夫拄着一根棍正艰难的走向我。这家伙事先竟然没有告诉我来迎接。

        近了,更近了!  我像几年没见着他一样扑过去抓住他的手喜极而泣。

      这些年一连串的创业失败打击让他内敛了许多,再也没有了年轻时的激情,头上稀疏的头发长而凌乱,脸也又黑又瘦。他抽出了手:“怎么像小孩似的,这回顺着我的脚印走就好走了。"

        他为了出来迎我起了个大早,把鹿圈打扫干净后又把1oo多斤玉米烀烂(每天都得煮熟一百多斤玉米粒),蒸熟了馒头,又炖了一碗没肉的酸菜,他知道我喜欢吃酸菜。然后急火火的出来迎我七里多路。

      男人都是背着石磨行走的。你成功了挣到大钱了,万众瞩目人人敬仰你是英雄;  如果你一败涂地了立马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料,往日围着你转的人见了你连看都不想看你一眼,即使你说的是真理别人也不会理睬,我深深理解他当时心中的苦闷。

        顺着他的脚印,我突然就有了些力气,紧紧跟在他的身后。就这样50多里铺满厚雪的道路我走了九个多小时,终于在天黑前赶到了鹿场。

        鹿场门前100多米的坡道被扫得的宽宽的,两边是一米多高整齐的雪墙。小狗冲下陡坡亲热的扑上来抱住我。

        因为起冻害,鹿场的院子被抬高了,有的地方鼓起一个包像发面馒头似的。只得将屋门前刨一个平平的坑才能将门拉开,丈夫每次挑水进屋都得哈腰。屋檐下挂满了长长短短或粗或细的浑浊的冰柱,让这两间泥房显得格外低矮。

        进了门,外屋的墙角结着挺厚的冰,泥地上湿漉漉的打滑,黑乎乎的棚顶时不时掉下水滴。一口20几印的大锅里盛满了拌好的精饲料。

        这滴水成冰的寒冬腊月,必须保证每头鹿每天至少能吃到一斤精饲料才勉强抵御寒冬。

        当然也有个别“受气包" 不敢去抢精饲料,可怜兮兮的躲在一边等着捡点剩渣。就是把那些“受气包" 单独圈养在一起,它们仍能分出大小王来。

        梅花鹿看起来老实温顺,和其他动物一样等级森严。尤其是公鹿,为了争夺王位打得天昏地暗,直到决出胜负,独占群妻。

        优胜劣汰,人们把大王当种鹿跟母鹿们关在一起,其他公鹿单独圈养。这些可怜的公鹿只能隔着两三米高的木栅栏缝隙亲吻母鹿,贪婪的嗅着母鹿身上的气息。

        鹿群发情期,饲养员不能轻易进母鹿圈,鹿大王会把进来的狗啊人呀当成它的情敌,疯狂的追逐着敌人,站立起来挥舞两只坚硬的前蹄打得你鼻青脸肿眼冒金星,饲养员跳上栅栏狼狈逃跑。

    我累的瘫倒在炕上,丈夫歇了一会儿点上蜡烛,一个人在黑咕隆咚的外屋忙活 。不多时水蒸气便弥漫了整间屋子,啥也看不见。 推开门放热汽,冷风嗖嗖地挤进屋里。

        鹿场的夜静的吓人,千奇百怪的鸟叫声,鹿圈里传来尖尖的鹿鸣声,还有不知什么动物的叫声在我听来是那么疹人。

        这个年,我们夫妻俩的心贴的最近 ,却是我俩过的最冷清的一个年。孩子在奶奶家,少了贴心小棉袄的陪伴便少了许多欢声笑语,更显得凄清。

          此时的林场一定是礼花满天,鞭炮声此起彼伏。我俩放的那挂鞭炮在空旷的森林中传的很远很远 。

        我们第一次没在除夕夜吃饺子,而是改在了傍晚。丈夫多喝了一些酒,把这些年的压抑苦闷倒出了一些。我安慰他: “如果都成功所有人都发财了,无论是上边局里还是下边的工人,谁不在摸着石头过河呀!  权当咱给别人当了探路石了。"这么静的夜晚真的难以入眠。有时候狗的一阵狂吠也让我心惊肉跳好半天。

        不知丈夫是怎么熬过这一冬天的。没有电视看,只有一个小半导体,只能收一个交通台。累不可怕,可怕的是没人交流,深夜死一般的寂静。好在太阳升起时,所有的动物都跑进了林子里,它们只有在夜里才会光顾鹿场的院子。好在圈里的鹿群从来没有被野兽伤害过,受惊炸群倒是有过。

      鹿场的一草一木都能勾起我的心酸。

        丈夫在鹿场小房通往泉水井边的路旁刨了几畦宣呼呼的黑腐殖土,买了发好的人参籽种下,头一年,满畦碧绿,小苗撒着欢长甚是可爱; 第二年死掉了一些参苗,但仍然够用,小苗盖严了地皮;  第三年缺苗断条稀稀拉拉;  到了第四年不见了小苗的踪影全部烂掉了。

        丈夫没有气馁,雇人把鹿场周边森林中的灌木藤条清理的干干净净,花高价买来细辛栽下(当时收购的刚从山上刨来的细辛带着一些土上称称6元一斤)。年年精心管理,想不到细辛的市场价格连年直线下滑。当林中的细辛长大时,刨一天细辛的卖价还远不及打一天工的价钱高,而且林荫下长大的细辛根远不如大田地的细辛根粗壮压称,只好放弃,任其自生自灭。

        那几年,林业局鼓励职工走出“两危两困",大力发展家庭经济,搞多种经营。林场全力贯彻落实局“万头鹿、千万段(袋)食用菌"工程实施方案。职工一窝蜂的搞种植搞养殖,大片的次生林下很快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栽上了细辛五味子,结果以轰轰烈烈开始,虎头蛇尾告终。最终还是采光好产量高的大田地和二茬参地取代了林下种植。

      在山上过年的那六天里,我不停的忙碌,每天早上我俩扫完所有鹿圈就已经九点多了,帮他从陡坡下面往院子里扛玉米秸,我俩铡了一堆小山包一样大的碎草,我又到没过膝盖以上的深雪里捡了半丈多烧柴。五天后我恋恋不舍的下山了。

      那一年的深秋,我们三家实在挺不下去了,将鹿场100多头梅花鹿以平均每头500元的极低价格卖给了商贩,还不及一头猪的价格呢,但我们身居山林零打碎敲是很难卖出去的。

        七年的辛苦付出全打了水漂。赔了十几万元。

        鹿贩子把这些鹿运到外地后全部宰杀,连当年春天生下的长到二三十斤重,活泼可爱的小鹿也未能幸免(当时很多鹿场都往外抛,卖也不值钱)。

        听到这些消息我俩的心像被割了一样疼了好多年,鹿场成了我心头的伤,再也不愿去那个地方了。

      这么多年了,那厚厚的大雪一直压在我的心上,雪在我的心里再也没有了浪漫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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