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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明艳的天与灾难
字数:3367
时间:2017-1-27
1.
老孙变了。
自从他酒后向我吐露了那个情节有些像步步为营的“宫斗剧”的故事后,就变得沉默寡言,精神恍惚。
“你恨我吗?”
一天在图书馆,我让他的问题弄得一头雾水,“你在说什么啊?”
“我一直在利用你,教你英语,让你去参加竞赛,只是想让外语系难堪。”他垂下了头,这是我们认识以来,他第一次面露愧色,像个偷拿了东西被糖果店老板抓了现行的孩子。
“我愿意让你利用,你看外面的天多好,明艳,和煦,现在都四月中旬了,你别总窝在宿舍里,你是被冤枉的,不用怕面对其他人。等你下班,我介绍几个人给你认识,尤其是袁小丽。”
“你女朋友?”
“嗯,还有我的几个舍友。”
文艺部在筹备下个月的诗朗诵比赛,袁小丽为了策划方案忙得焦头烂额,电话里告诉我要晚上八点才有空。
我领着老孙去了男生宿舍,一路上他都做贼似地缩着脖子,目光躲躲闪闪,左顾右盼。
李峰他们都在,虽然我们都报考了两个月后的六级,但过了四级后,他们开始变得无欲无求,一个比一个不思进取。
手机的发明,实在是人类文明史上一次巨大的“灾难”。
虽然在2008年初,我们仅仅只能靠10块钱包200条短信的包月套餐度日,没有语音,没有视频,更没有发红包的功能,但我们还是颓废在了那些单调的文字上,乐此不疲。
老孙拾起了散落在王海涛床铺下面的几本书,掸去上面的灰,“同学,书要仔细收好,不能这么乱扔。”
王海涛正对着电话跟李美彤腻歪,怔怔地看了他两眼,机械地把书接了过来,搁在了墙壁上的铁架子上。
上铺的陈包猛然翻了个身,和老孙四目相对,他一跃从床上跳了下来,“孙老师!”
“你是……陈包?”
他们俩像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在伴着喊岔了音的惊喜中重逢,那件事发生之前,陈包只跟着老孙上过几节课,但一直对他敬重有加。
窗外笼起了一层淡灰的夜色,我打开了宿舍中的灯。
虽然老孙竭力阻拦,但我还是跟他们说了他的事情,“你们只需要知道,他是无辜的,以后别跟着以讹传讹。”
2.
我约了袁小丽到操场见面,路过篮球场时,我和老孙听到了凌乱的运球声,篮架下影影绰绰地晃动着一些人影,在有些暖湿的空气里遥相呼喊。
跟袁小丽在一起的还有许娉婷,她们最近总是形影不离,窃窃私语,我甚至都怀疑她是不是正在密谋要把我卖掉。
今天的气氛不太对劲,两个人都一脸不快,许娉婷离开时,我清楚地听到袁小丽对她说:“你休想!”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坚定不移的侵略性,让我感到新奇和陌生。
我把老孙介绍给她认识,她后退了两步,紧紧挎着我的胳膊,一脸恐惧。为了不再让彼此尴尬,我把老孙打发走了之后才对她说了一遍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过她仍旧将信将疑。
“你就那么相信他?”
“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百分百正确的猜测,但我宁愿相信唐学苟诬陷了他,你不相信老孙吗?”
“你说的话,我都信。”她攥着我的手,在上面捏了几下。
我一筹莫展地坐到了跑道旁边的地砖上,她抱着双膝坐到了我身边,头靠到了我的肩上。
“你怎么了?”她说话的音量总能恰到好处地找到一个节点,在耳边百转千回地旋转一番后,翩然地触碰一下我的耳膜,让我冷静下来。
“宝贝儿,上个周老孙跟我说他的遭遇时,我心里真难受,就好像有人用刀子在我心上剜着肉,把它切得四分五裂,又撒上了粗盐,和着血水一点点往里融。”
她抱紧了我,把头向下靠了靠,钻进了我的怀中。
“S师大的种种为什么和西城不一样了?虚情假意的学生会、道貌岸然的系主任还有他们操控下的潜规则,我拼尽全力地去对抗,但大多数人好像已经听天由命,逆来顺受地接受了这一切。”
“可能,只是因为他们适应了。你是不是想西城了?”
她真是绝顶聪明,无论我伪装得再多,表露出的情绪再小,她总能猜出真相。
“大家上大学都快一年了,一直没联系,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那我们今年暑假举行次同学聚会不就行了?还有,等到8月份,咱们去北京鸟巢看奥运会开幕式吧?”
我嘴角上扬,苦笑着点头,要不是她提起,我几乎忘记了这场举世瞩目的体育盛典就要在距离J市仅仅三百多公里的北京上演。
“大学的日子还长着呢,你要替老孙报仇,也得等待一个好的时机呀。你看今晚星繁月朗,明日必定又是个明艳天。”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着夜空,它像风平浪静下祥和的海面,深邃且没有波澜,上面镶缀着连天接地澄净灵动的星辰,闪烁着与我隔空相视。
她说的没错,次日的天空中果然悬起一轮暖日,响晴,明艳,我仿佛又回到了去年夏天和她一起站在西城门口的那天,她用我们的名字拼了一个词,它叫风和日丽。
3.
再过一个多月,就该放暑假了,我依旧不去上课,半天去和陈包打工,半天在图书馆里泡着。自从知道了老孙的遭遇之后,我对所有外语系的师生都有了抵触情绪,我心里怨,怨他们不分青红皂白,以讹传讹。人言可畏,众口铄金之下,一名优秀的大学教师就这样被留言冲击得支离破碎,自暴自弃。
只有在老孙说了算的这一亩三分地里,捧一本书,才能让我有几分安全感,我才能像只蜗牛一样将自己敏感脆弱的肉身安放到壳里有恃无恐地放下戒备。
我把读完了的《茶花女》递还给老孙,又补充了一句:“阿芒和玛格丽特好可怜。”
读了几本英语小说后,我开始变得多愁善感,主人公的命运牵引着我游走在曲折的故事情节里,让我在作者思维余韵的惯性下感动着。
“给,读这本吧。”他从一摞书中抽出来一本《双城记》。
我接在手里掂量了几下,“能不能让我自己挑一本?”
他点了点头,“那边书架上全是,自己去拿。”
五分钟后,我把挑好的书摆在他面前,他抿着嘴,好一会儿之后才开口,“你确定要读这本?”
“嗯。”
“换一本吧。”他提议。
“不换,《基督山伯爵》,看名字一定会讲一个贵族和他心爱的人之间的爱情故事,我决定要读这本。”
老孙没再反对,“读吧,你快考六级了,过两天咱们开始做题,心里先有个数。”
这本硬皮书的封面上落了一层细灰,看样子好久没人借阅了,我翻到故事简介那一页,满眼看到的都是revenge。
我对复仇之类的字眼已经有了一种病态的敏感,不管别人把我比作什么,野狼也好,疯狗也罢,我都在寻找一个可以确保万无一失的机会,狠狠咬唐学苟一口。
这一咬,我要让他再也翻不了身。
5月12日,再平淡不过的一个周一,J市已经进入了孟夏时节,东风逐渐转为南风,风里透着温润。
我和李峰去了网吧,用“撕布机”狠狠招呼着游戏里的僵尸,正在我们玩得兴起时,屏幕出现了两秒的卡顿,我们同时退出了游戏界面。
那条弹窗新闻将我们的眼球死死抓住:今日14时28分,在我国四川省汶川县(北纬31.0度,东经103.4度)发生里氏7.6级地震。唐山大地震的震级是7.8级,死亡人数将近25万,那四川这次……
我们关掉了游戏,打开网页,各大门户网站铺天盖地全是关于地震的消息。贴吧中,评论区里,到处都在谈论这场灾难,有在北京上学的人说,他们刚刚感觉到了明显的震感。透过那些灰白色的文字,我仿佛看到了高楼垮塌,大地裂陷的场景,听到了哭嚎、求救和惊叫混杂在一起的声音。
周二下午,唐学苟组织了外语系捐款,还安排了许娉婷拿着相机在现场拍照。
他站在捐款箱前,捏着两张二十块的纸币,面对镜头一笑,像只龇牙咧嘴的野猪,然后在闪光灯的闪烁中,郑重其事地把钱放了下去。
“妈的,捐个款弄得满城风雨,还照相,唯恐别人不知道他捐了四十块钱!”王海涛站在队伍后排,焦躁地跺着脚,“和哥,你捐多少?”
“我一分也不捐。”
我径直走出礼堂,顶着午后的烈日来到了校门口的银行,我给J市红十字会打了电话,要了他们的账号。
接线员问了我的姓名、年龄和单位,在得知我是S师大的学生后,她劝我直接在学校里捐。
“还是通过你们捐吧,这样我能安心一些,一定要让我的钱花到灾区上,拜托了。”
国家规定暂停一切娱乐活动三天时间,所有网游的服务器都停了,上网成瘾的李峰一句都没抱怨。周五,我收拾完东西后,和袁小丽一起回了家。一路上,公交车上的电视中滚动播放着灾区画面,她紧紧攥着我的手,竭力克制,但最后还是泣不成声。
我爸妈并没有像往常在我一进家门就对我嘘寒问暖,询问我呆在学校一个周里的情况,而是直直地盯着电视,半张着嘴,脸上挂着悲恸不安的表情。
因为没有工作单位,我爸专门跑到了街道居委会捐出了他半个月的工资,人家问他叫什么,他说他就是个普通老百姓,不用写名字。
我突然想起唐学苟拿着四十块钱照相的样子,真让人感到可笑。
地震发生后第七天的下午,J市的大小街道上同时传来了汽车的鸣笛声,与此同时,全国每个城市都在以这种方式为亡魂默哀。奇怪的是,车辆如此之多,鸣笛却很有序,一点也不嘈杂,一声连着一声,为那些不幸的灵魂指引着通往天堂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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