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存在的陪伴

我的朋友爱丽丝去世了,就在昨天。我觉得有必要写些什么,恐怕再过几年我会忘记关于她的一切。

爱丽丝是我跟踪了二十余年的研究对象。我们初次见面是在夏天午后的咖啡吧。那时我正在做一项与臆想症有关的课题。为了收集足够的案例,我承诺为我的研究对象提供免费咨询。爱丽丝就是由她的母亲介绍来参加咨询的。

那个灿烂的午后,夏天的阳光透过大窗户照在印花桌布上,爱丽丝坐在我的对面。她看上去刚刚三十出头,虽称不上风华绝代,却有一种独特的气质。也许初出茅庐的少年人会更钟情十八岁鲜艳动人的少女,但我想,无论是对于步入社会有几个年头的成熟男性,还是像我这样稍有些阅历的女性,爱丽丝绝对有着不可抗拒的魅力。特别是她独特的神情,一下子就吸引了我。

之前参加咨询的研究对象,大部分都带着一种几经折磨的痛苦和悲哀,在我面前诉说他们多年来的悲惨遭遇。而爱丽丝,她一直保持着那个平静的眼神,仿佛她来并不是参加什么心理咨询。我向爱丽丝说明了大致的情况,她表示愿意配合我的工作。于是我们一人一杯咖啡聊了一下午。


爱丽丝出生于索维诺里亚的一个富裕家庭。父亲是P.W.公司的高管,母亲是业余小说作家。爱丽丝有一个大她五岁哥哥,现在距离索维诺里亚一千英里的加买达工作。爱丽丝一直是个平凡的小孩,只是长大后比同龄人多留了一份幻想。

一切开始于1986年前后,当时爱丽丝还是福德州立大学的一名学生。某一天夜里,爱丽丝突发奇想,决定在想象中为自己塑造一个理想的伴侣。最初的设定已经模糊不清,但大概是天真的女孩子共同的梦中情人形象。爱丽丝叫他埃迪尔。爱丽丝绝对没有想到的是,这个随意捏造的伙伴会一直陪伴自己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那天之后,爱丽丝就把埃迪尔彻底忘了,自己过着普通大学生的生活。

但是,几个月之后,无忧无虑的爱丽丝开始焦虑了。临近毕业,周围的同学大多有了去处,而自己的未来仍旧一片茫然。虽然已经成功申请到工作岗位,爱丽丝仍然为自己的迷茫感到不安。一天晚上,爱丽丝躺在床上的时候,埃迪尔出现了。

爱丽丝,他说,好久不见了。

爱丽丝懵了。

埃迪尔接着说,陪我聊会天吧。

其实根本就是他在陪爱丽丝聊天。这天晚上爱丽丝很放松。和埃迪尔聊天真的很特别。他是那样耐心,那样专注,因为爱丽丝就是他的全部。同时爱丽丝也根本不用担心任何别的事情,因为埃迪尔不可能跟别人说话,也不会背叛。爱丽丝在他面前可以哭得肆无忌惮。某个瞬间爱丽丝有一股冲动,想要靠在他怀里,但她没有这么做。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爱丽丝在谈话中悄悄睡着了。

当然,爱丽丝知道,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想象。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埃迪尔每隔几天就会找爱丽丝聊天。渐渐地,两人成了知己。埃迪尔模糊的形象,在爱丽丝心中渐渐清晰起来。他有着宽阔的肩膀、倒三角形的身材,手臂上隐约现出肌肉的轮廓。面容仍不甚清晰,只能依稀辨认出一头金发下浓密的眉毛和直挺挺的鼻梁。

没过多久,爱丽丝毕业了,进入一家大企业工作。初入社会的爱丽丝更加需要埃迪尔的抚慰,而埃迪尔也总是不辜负爱丽丝的期望。两人的关系愈发亲密起来。有时候爱丽丝会靠在埃迪尔的肩上,甚至直接躺在他的怀里。爱丽丝渐渐发现自己对埃迪尔的感情越来越复杂。


直到爱丽丝遇到埃里克。

埃里克是爱丽丝的上司,年轻有为的城市白领。爱丽丝初入公司时,埃里克给了她很大的帮助和宽容。在相处过程中,两人逐渐发现了他们之间的共通点。他们都喜欢西斯芬的田园音乐,喜欢在街头的弗洛何咖啡店喝下午茶。然而,最吸引初入社会的爱丽丝的,是埃里克身上那种绅士的温柔和沉稳。对还带着几分天真和任性的二十三岁的姑娘爱丽丝而言,二十九岁的埃里克具备一名成熟男人所具有的一切魅力。


然而当有一天埃里克真的向爱丽丝求婚时,爱丽丝犹豫了。

爱丽丝想起了埃迪尔。

那时候爱丽丝和埃迪尔见面的频率并不高,埃迪尔好不容易清晰起来的形象也逐渐模糊了。但埃里克向爱丽丝求婚那天晚上,爱丽丝见到了埃迪尔。

爱丽丝,他说,你在犹豫什么呢?

我在想,我们之间到底算是什么关系呢?爱丽丝回答道。

爱丽丝,你知道的,我什么都不能给你。

那一天,爱丽丝仿佛第一次看清了埃迪尔的眼睛,那无底洞般的灰蓝色瞳仁。


爱丽丝不知道该怎么办,但她也不敢把埃迪尔的事告诉别人。

爱丽丝是个笨拙的姑娘,她害怕自己的幻想会给家人带来忧虑。她不敢把这个秘密透露给任何一个认识她的人,只是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份心事,默默地回忆,残忍地剖开自己的心,企图发现那两份感情的细微区别,以冀做出最好的选择。


最后,爱丽丝拒绝了埃里克的求婚。

爱丽丝无法接受自己对埃迪尔的背叛。在那些或开心或悲伤的日子里,他是她最忠实的陪伴。对埃迪尔来说,她就是全部。

爱丽丝也无法接受自己对埃里克的背叛。她不能瞒着他和另一个男人交往,即便这个男人事实上并不存在。不,也许并不是不存在。


爱丽丝再没有和别的男人交往。

时光渐渐流逝,爱丽丝的家人最终发现了她的异常。最后爱丽丝向母亲坦白了一切。爱丽丝的母亲没有提出反对,只是建议她参加这个咨询。告诉心理医生吧,大概她能给你些建议,也好让我们放心。爱丽丝的母亲这样对她说。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过去是多么的愚蠢。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她,要让她一直为我担忧呢?我总是想着自己,自以为没有人能理解我……”爱丽丝的语气里多了几分哀伤。

爱丽丝啜了一口咖啡,望向窗外。六月的阳光一如纯净的青春年华。


那天以后,我和爱丽丝成为了朋友。我一直追踪着爱丽丝的故事。

爱丽丝告诉我,她独自一人住在郊外的小别墅里。每天晚上埃迪尔都和爱丽丝见面,对她说晚安,并且附上一个轻轻的吻。

然而爱丽丝和埃迪尔的私人谈话仍然是个秘密,爱丽丝的信中仅仅介绍个大概。关于这两个人的私事,我也所知甚少。那一个个宁静甜蜜的夜晚,他们一起到底做了些什么,爱丽丝对埃迪尔的感情究竟到了什么程度,我也只能是想象。

不过也许正是因为其中缺失的部分,爱丽丝的故事对我有着无穷的吸引力。我常常想,埃迪尔到底是不是存在呢?爱丽丝爱着的,是那个逐渐抽离成形的自己的一部分吗?


不过这个问题的答案现在已经无从得知了。因为昨晚爱丽丝去世了。埃迪尔坐在她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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