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痴人说梦,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
——威廉·福克纳
教务处通知我去办理退学手续。我看完这条短信便把它删了,我已经记不清何时有上过课了。
宿舍里空无一人,我站在阳台点了一根烟。不远处的小巷有两个年轻人在散步,云朵吸收了它们的影子。几辆车从国道驶过,在参差不齐的树林间穿梭。一个骑自行车的小孩在巷子里摔倒了,离他几步远的方向,那两个年轻人正朝他走来。我把烟熄灭,转身走回宿舍。
我把窗帘都拉上,阳光让人浑身难受。躲在被窝里,望着灰尘满布的天花板,楼道里偶尔有人经过,或窃窃私语,或大声嚷嚷。我就这样百无聊赖地听他们在讲什么。
睡了多久不清楚,我是热醒的。起床后整个背大汗淋漓。困意并未远去,眼皮很重,像是涂抹了铅。我口干舌燥,跌跌撞撞地爬起床,在桌上倒了一杯水。喝完之后,肚子便饿了。估算快到午饭的时间了,从床上翻出衣服,下楼吃饭。
食堂的人并不多,还没到下课时间,只有窸窸窣窣几个旷课的学生和食堂阿姨在那闲聊。随意地点了几道菜,阿姨极不耐烦地把菜推给我,好像我打扰她们的闲聊而感到恼火。我吃了几口就打起饱嗝,窗外飘进地泔水味调戏感官的底线。我起身从阿姨们身旁走过时,她们看到我剩饭剩菜这么多而大惊失色,也许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刚出食堂便迎面扑来一群学生,紧接着下课铃响起,门边的大黄狗被吵醒,“汪汪汪….”灰尘,阳光,热,我隐忍着这些回到宿舍。躺下床没多久便睡着了。
下午,我被一阵敲门声弄醒。一睁开眼,沮丧便从天而降,我没有开门的意愿,这不关我什么事,破碎地寂静如同呛鼻的烟味。
“有人吗?”是翊婻的声音,她是我女朋友。
我顺着扶梯下床,转动把手。她穿着白T恤,短裤站在走廊,夏天的风吹拂额头刘海。见面钻进我怀里,我关上门。她踏着碎步在床边坐下。空气中多了女孩轻盈的气息,可能是洗发露的香味。翊婻与我四目相对,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几秒钟沉默让我心安理得。但她开口说话了,心底的井口传来一声轻叹。
“你怎么这样无精打采呀?”
我该怎么说,难道她第一天认识我吗,右手在口袋里摸索烟盒,每当开口说话时,尼古丁总能趁虚而入。她见我闷声不响,有点不高兴,嘟嚷起小嘴,这让我有点热血沸腾。但我找到了香烟,连忙塞进嘴里,心里又安静了下来。我盘算着要不要把退学的事告诉她,我给她倒了一杯水,知道她有些渴。但她接过水杯只是抿了一小口。
“你再这样不去上课会被退学的。”她一边握着我的手,一边又扫视桌子上杂乱无章的东西。“我有时候挺受不了你,好好的一个人儿非要这么颓废。”她的双眼定格在笔记本电脑旁的一个小玩偶,那是我们出去玩时她给我买的。我想回忆起有关这个玩偶的某些细节,但她又继续说话了:“我们宿舍这周要去踏青,她们都要带男朋友一起去,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类聚会,但….如果你没去我会没面子啊,我可不想当别人的电灯泡。你可以想象……”她重新拾起目光看着我,好像在我眼里寻找答案。
“我退学了。”我打断她的话回答道。
她吓了一跳,我明显地感受到手的颤抖。又回到刚开始的沉默,我们两谁都不愿意说话,她还在缓冲这件事的震撼。
“真的?”她的语气像我是去不了踏青,而感到沮丧。
我有点厌烦这样毫无意义的问题,可我还是耐着性子回答:“真的。”她这次把双手从我手里抽回,捂着嘴巴,眼睛睁大得都可以掉出来。我靠在床柱伸懒腰。走廊有一群人跑过,大喊大叫。楼下传来忽大忽小的喧哗,有什么活动在进行着。
“怎么办?”有一瞬间我以为是她被退学了。
“我下午就去办手续。”我把目光移开,试图在杂乱拥挤的房间里找个角落停留。
她开始在房间里不停地来回走动,一会碰到椅子一会磕到桌子,慌乱肆无忌惮地卷起她的头发。也许是走累了,她站在阳台不愿进来,我也跟着走出去,顺手点了根烟。
“我是说我们。”她靠在我的肩膀上,像一只受了惊吓的狗。
我缄口不言,实际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穿过树林的国道上车辆稀稀落落,和昨日并无两样。太阳躲藏在云后。
“里,你喜欢我吗?”
“喜欢….喜欢?”我有气无力。
“如果以后我们见不到了,我们还有可能在一起吗?”
“我要去教务处了。”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在我转身进宿舍的时候,她的手拉住我的胳膊:“我和你一起去。总得有个人陪你去啊。”
“不用了,一个人可以。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们一起下楼,她似乎在生气。楼下人很多,三五成群,熙熙攘攘,一个女生在我们身旁跌倒,我看了她一眼,她害羞得满脸通红。我们穿过人群到了女生宿舍楼门前,翊婻站在台阶上不动,朝我挥手,我还没走多远就开始告别,仿佛在表演给路人看。我走出大约一百米远,回身望见她还站在原地,只是没有挥手了,在目送我,像一个执拗的小孩。我快步走向教学楼,在千百回转地楼道里找到了教务处,门是开着。
二
目的虽有,却无路可寻;我们称之为路,无非是踌躇。
——弗兰茨·卡夫卡
这个房间很小,地上堆满了成叠成山的文件。主任在文件堆里只露出一个秃顶的脑袋。在身后光线地照耀下闪闪发光,夺目刺眼。我信步走到他面前,他闻声抬头,右手扶镜框,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一副法官大人的模样。我坐在他面前,问他能不能把身后的窗帘拉上,他爱理不理地看着我,十指交叉,没有回答的意思。他盯得我不自在,我又扫视了一遍房间,两边的柜子上放着几个奖杯,上面落满灰尘,然后就是整排大文件夹,似乎没什么好看的。我的目光重新回到他身上。他弯下腰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扔在桌上,而后把它转个方向,翻开,密密麻麻写满字,我在右下角看到一个空白,应该是我要签字的地方,
“快签吧。我忙得很,没那多时间和你耗着。签了对你对大家都好。也许出去后你可以工作,你家里安排的或自己找的工作,总比每天混在学校里好吧?不知道有没谈恋爱,有的话赶快分了吧,弄些过家家的情侣还当自己跟小孩似的。”
他两个大拇指在来回转动,一个追着一个,没完没了。
“怎么?现在开始舍不得学校的生活啦?也是,整天吃吃喝喝不用上课,谁不喜欢?真是悠哉悠哉。拿你们父母的钱逍遥取乐,你们这些人就是这样,懂得父母在外的辛苦吗?懂得…”
他衬衫的领扣少了一粒,露出黄铜色的皮肤,随着他的喉咙蠕动而蠕动。我真想把窗帘拉上,阳光让我浑身无力,浑浑噩噩。他在唧唧喳喳些什么。一个相框摆在桌上,左边放着一根笔,一沓文件,一双手,一个水杯。然后是笔罐,胶带,剪刀,打火机,一个灰头土脸的玩偶,一面国旗。
“你在看什么?”他打断了我的目光,把他手边的签字笔扔到我面前。
“说了这么多我都口渴了。”说着起身拿起水杯,穿过我身旁,“你要喝水吗?”
我知道他只是随口问问,就像自己要去吃饭时总会习惯性问问别人要不要去吃饭。他走了出去。我把名字签了,笔放回桌上。站起身,把相框的正面转过来。这是一张普普通通的全家福,照片里的人笑容僵硬,表情呆板。主任的儿子骑在他头上,一个女人靠在他身旁。背景在家里客厅。一只猫躺在地板上睡觉。
走廊传来皮鞋的咔嗒声,我把相框摆回原样。
“字签了吗?很好,其实你也并不坏,不爱上课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以后出去都没课上呢。这个毛病不攻自破啦。”他高兴地翩翩起舞。
“我可以走了吗?”我半睁开眼,准备起身离开。
“可以,可以呀。你看,这样大家都开心了嘛。你比那些顽固不化,自以为是的坏学生好上一百倍,他们可不会这样老老实实地签字,总要闹点什么出来才肯罢休。搞的好像是我欠他们一样。真是无理取闹。你可比他们好多了,要是他们都像你这样干脆直爽,我可少了一大堆麻烦事呢。一会叫谁谁来说情,一会…”
我快步离开这里。转角遇见同学,他向我打招呼,我没回应。他一脸尴尬。我数着多少人从我身边走过,一个,两个,四个,五个,七个,十个…
我来到宿舍楼前的大空地,有几拨人群围在一起,在搞什么活动我不清楚。
我混在人群之中,身旁的两个人在争吵:“白痴!”“白痴!”“白痴!”“白痴!”“那个女孩好看!白痴!”“那个女孩才好看,白痴!”我离开人群,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妈妈的电话。我没接,重新放进口袋。它又震动了,是一条短信,问我最近怎么样,学习,生活等等,关机了。我想到明天的车票还没买,不知道被子要不要带回家。塑胶跑道上三三两两的学生在散步,大多数都是情侣。跑道上有些垃圾在飞舞。一个篮球滚到我脚下,我把球拾起,有人在篮球场上向我招手示意,我把球用力扔过去,他向前走几步刚好接住,朝我微笑。我散步至河边,在石阶上坐下,河水正在退潮,水流有些湍急。树叶落下,又被风吹起,落到水面上。远方一条渔船在飘荡,它在岸边停下。临近黄昏,河对岸的路灯早早亮起,仿佛是初升的太阳,在没有阳光的日子里。
三
人与人之间,除了互相作弄,只剩互相为难。
晚饭过后,我不知道该去哪儿。外面昏暗一片,人行道上路灯突兀发白。这个时候很多人开始漫无目的地散步,他们无所事事、三言两语地东拉西扯,贴补这个空白时间段的无助,以无聊的流言蜚语打发无聊,好让自己不显得无聊透顶。人们窃窃私语,看起来像在讨论某些非说不可的严肃话题,每个人不由自主地板起面孔,一跃成为研讨会上道貌岸然的学者,连自己都会忘记最初这些碎语只是单纯的想打法时间,最后不禁钦佩起自己来呢。
我在人群之中好不自在,正想找个地方小憩,听到右边有个男生的话传到耳里:“也许你应该拿掉它,你知道这样对我们都好的。我会陪你一起去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么大的事情或许该告诉我妈妈,”他身边的一个女孩说,“可我不敢,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人一出生便身负罪恶
我总得找点事做,总得看起来跟他们一样,不然所有人会把你扔到河里,对于他们来说这可不是件难事。
“嘿!里!”我回头看见何瞿向我跑来,一颠一跛,别人会有以为他是瘸子。“嘿!你可真行…”他气喘吁吁,“我到处找你都找不到,给你打电话也关机…”我生怕他说完话会倒下,“你是不是退学了啊!”“嗯。”我终于跟他们一样了,有事可做。“唉,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也不跟我们说声?早跟你说过这样天天不去上课会被退学。”
我没法子走出去,欧椋鸟说
“刚刚有两个人来宿舍找你。”
“怎么?”
“我不知道什么事,不认识他们。也真是,你这人,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我跟他坐在路旁的草坪,屁股被扎得生疼。黑夜浓稠得如同一片墨水,看不见月亮和星星,我突然好想看看。他躺在草坪上睡着了,我起身拍拍裤脚,离开了他。
宿舍的门口站着两个人,一高一矮,他们望见我立马走过来。“跟我们走一趟。”他们推着我走出宿舍,期间停在楼道上系鞋带。我们先去了大操场,这时候没什么人。树叶沙沙作响,尘土飞扬,我的裤脚脏了。我们没完没了地绕操场走,不像在散步,但也不觉得拘谨。然后我们去了教学楼的天台,他们把铁门撬坏才进去的。我们坐在地上互相凝视,高个子给我和矮个子分烟,他们对我和蔼可亲,彬彬有礼,如同知己相逢。我们沉默不语但不显得尴尬。
我们随后又去了超市,买了些食物和啤酒。又回到天台,三个人席地而坐,酒精带着凉意入喉,蝉鸣使树叶颤抖。每个人随着酒精的刺激开始亢奋,眼神涣散,手舞足蹈。我们仍然默契地维持沉默。喝完啤酒,他们对我形影不离,去厕所也是跟着,他们在身后看着我解手,还帮我拉裤链。
高个子开口:“差不多该走了。”
他俩夹我在中间,顺着一遍又一遍的楼梯往下走,我从拐角的落地窗望见何瞿仍然仰躺在草坪上。我们来到教学楼地下室。路口在一块不起眼的木板下面。矮个子走前面,我跟在他后面,高个在我后面。这里只有黑暗,连一丝灯光都没有,楼梯漫漫无边,老鼠不时发出声响。最后我们终于到了空地,他们把我按在地上,双手被哪里摸出的绳子绑住,或许是在超市买的。一只鞋踩在我的脸上,地面冰冷潮湿,鼻孔吸进灰尘。高个和矮个小声嘀咕,几乎听不见。他们异口同声、十分谦和地问我:“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