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十月,已经是深秋了。我坐在咖啡馆靠窗的位置,目光呆滞地望向窗外。这家名为树岛的小咖啡馆,是我和萧然平时最喜欢的去处之一。记得相恋时,他总会体贴地为我点一杯最爱的摩卡,然后静静地坐在对面。
我喜欢在咖啡馆安静地捧本书,而萧然则会抱着笔记本,时不时敲击着键盘,处理公司的事务。我享受这样的状态,像极了顾城在诗中说的那样:“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偶尔,萧然会抬起头,眼神里盛满了宠溺。
记不清曾经来到这家小店多少次,我只知道看过的书已经堆得有一人高。想来,我跟萧然在一起也有三年多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我们对彼此都坚定不移,至少,是我以为的坚定不移。
从咖啡馆通往家,不过几分钟的路程。那是我和萧然的小家,其实房间小得不过几十平米,除了简单的家具,仅能容纳一张双人床。可是我依然觉得很满足。是的,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城市里,这个男人很用心地给了我一个家。不管它怎么狭小短促,丑陋拥堵,都是两个人的心血。也是我爱情的见证。
平日里萧然出门上班,我就在家写作,在燥热、潮湿的城市,在十九楼一个憋闷的小房间里,像模像样地等待我的爱人。
三年了,每日的等候已足以让我晕眩。何况,当我亲手打开门,扑上去给他一个熊抱,然后把衣服和手包放在固定的位置上,幸福就如潮水般包围了我。
相恋三年,我们彼此见过对方的父母。我未来的公婆,对未来的儿媳也是同样的满意。如果不出意外,萧然就是我命定的爱人。
在一个普通又伟大的日子里,萧然双手紧握,为我戴上了婚戒。虽然只有一小颗钻石,我还是抱着它爱不释手。
02
萧然不见了。在我即将来临的幸福时刻。
再过一星期,就是我们约定的婚期。在我二十七年的人生历程中,对于婚姻有过无数次的憧憬。我等着那个视我如珠如宝的人同我携手走进婚姻的围城。
遇到萧然之前,我从未期待过爱情。心里有秘密的孩子,一刻未敢奢望过。可是,在萧然走进我的那一刻,我清楚地感觉到周边的阴霾逐渐消散,我的命运即将和眼前高大英俊的男人死死绑定。可是,在我满心欢喜默认了宿命的安排后,那个本应该出现在礼堂的男人却人间蒸发了。
我发动了所有关系去寻找萧然,甚至顾不得女人的矜持,一遍遍跑去萧然的家。可是,萧然确实消失了,如一颗水珠的蒸发。我不知道该去向谁诉说,毋宁说萧然失踪了,倒不如是说我的未婚夫抛弃了我。在我离幸福那么近的时刻。
此刻,我双目出神,呆坐在座位上。手里的《金阁寺》才读了一半,那是在去年生日的时候萧然送给我的,他知道我偏爱着日本作家,尤其是三岛由纪夫作品中少有的哀伤的阴柔美,他特意跑了几个书店,寻了送给我。然而,书还尚未读完,当初的赠书人却选择了不告而别。在我以为日子会好起来的时候,萧然走近了我,又转头抛弃了我。
窗外那条幽寂的小道上栽满了一排排银杏。金黄的杏叶垂落了一地,往年我总会如稚气未脱的孩童,在萧然带我出门散步的时候,弯下身子将落叶一片片捡起。然而此刻,我却没有这样的心情了。
03
萧然再次出现的时候,距离他失踪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天。我欣喜地扑上前,一如他每次下班后回家。可萧然漠然地推开了我,甚至顾不得看一眼我苍白的脸。
“韩嫣,我有话要跟你说!”萧然咬紧了嘴唇,下定决心似的,可目光却在脚下悠悠的打着转。
我就这样,如待宰的羔羊,不知道命运下一刻的安排。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萧然终于抬起了头,可目光凛冽如冰,让人心生寒意。
萧然顿了顿,不等我插话,接着说道:“你知道我这几天去干了什么吗?我去调查了你的过去。可你真让我失望,甚至让我感到耻辱,在我即将结婚的时刻,我,萧然,最爱的女人,竟然欺骗了我!为什么你的过去要对我隐瞒,亏我还像个傻瓜,把你当成纯洁无暇的宝贝!”
萧然眼里喷着火,他愤怒的脸扭曲成暴怒的狮子,温文尔雅惯了的面庞,燃起火来格外的恐怖。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萧然,一瞬间有些恍神。
是的,该来的终于来了。任我再傻,还是能听懂萧然的话中话。“经历”这种东西,任你花了多大的气力,依然涂抹不去。
十几年来我一直在逃避,逃避那个漆黑的夜晚带来的耻辱。我以为我已经摆脱了痛苦,然而,真正的痛苦早已缓缓地在心里潜伏、生瘤,随着时间的流逝,它居然变成另外一些我自己也说不清的东西,时而从胃里反回去,再逼着咽回去。
04
十一岁那年,我永远忘不了那个恐怖的夜晚。当时已经是严冬,北国的冬天冻得锥心刺骨。父母对我的学习尤为上心,从小就报了名目繁多的补习班。
那天,爸妈去了临村的亲戚家,临走时嘱咐我自己回家,路上小心。噩运在那一刻与我的生活从此有了巨大的牵连,并且,挥之不去。
我回家的路上被一个醉酒的男人从身后捂住了嘴,拖进了一片浓密的小树林。那是我回家的必经路,在那天之前,我从未想过会踏进那片林子半步。
十一岁的小孩,即便我懵懵懂懂,也会猜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在挣扎的那几秒钟,我浑身仿佛存了使不完的劲儿,对压在我身上的那个男人,用尽全力地狠狠踢打。
也许是一个孩子的求生本能爆发,也许是醉汉本来喝醉了酒力气就不大。很幸运,在搏斗的档口,我逃脱了。
我疯了似的逃往临近的公路上,顺着灯光的方向一路踉踉跄跄回了家。
当我披头散发地跑回家,脸上被树枝挂了很多道痕,嘴唇也成了紫红色。我的眼泪没顾得流下来。屋后站了许多闲聊的大人,他们每天的日常便是在晚饭时端着一只大海碗,没日没夜地八卦着家长里短。大人们撞上我的那一刻,立马猜到了发生了什么。
好事的热心人跑去亲戚家叫回了爸妈,旋即,整件事在方圆几里传开。小镇的好处就在于,好事不出门,可坏事也能传千里。
一堆人乌央乌央地围过来,昔日的小伙伴们也都跑来问东问西。那段日子我闭口不言,我总觉得我不干净了,可身边的玩伴还干净天真,这让我沮丧,接着是锥心的失望。
没多久爸妈带我搬了家,我们一家人进到了离家千里的小城里。
我发了奋地读书,把往事当成一道疤,我以为时间会让它愈合,风会将它吹化。我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消除那颗随时可爆的毒瘤,可萧然还是亲手引爆了它。
此刻,我的脑海里萧然的脸已经渐渐模糊,我又想起了那晚我躺在凹凸不平的、硌的生疼的树林里,头顶是一片安静的、深沉的、灰蒙蒙的天空。
天空总是静默,人却要复杂得多。
背负了十几年的秘密,它总是让我不快乐。而巨大的痛苦更在于,萧然曾给了我微弱的光,让我沉浸在幸福的殿堂。随即,我最爱的人儿,亲手扼杀了那来之不易的光。
我扭身转向了家的方向,那本应该成为新房和幸福的天堂。阳台是我时常赏风景的地方,而今,它已完全不属于我了。
耳边,天空中有爽爽吹过却不知疲倦的风,我终于可以想飞即飞,想落即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