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据录入
“不按我说的做，所有人都得死。”
眼前这个人平静的对大家说。
早上七点半，照例闹钟响起，照例在床上多躺十五分钟，照例在七点四十五起床洗漱，然后不是吃粉和面，就是饺子、包子。没有一丝和平常不一样的地方。
照例在八点半前到单位，虽然有时候会因为堵车晚到一些，但领导大多都能理解——因为他也会被堵。
“这是你今天要做的材料。”
科室女同事模板式的笑容让我感受到了熟悉和安全，我也对着她笑，然后抱过一摞材料离开大楼，绕个弯，掉个头，进入一扇大门。
路上四周大墙上粉刷着醒目的大字：
命令一心执行 工作二话不说
规定约法三章 做人眼观四路
我心里默念了一遍，要经常背经常巩固，不然工资就没了。
右肩上一拍，是同事小潘。
“基本四条天天看，倒着也会背。”小潘对着我笑。
“能倒着背可以多领工资吗？”
我这一问，小潘倒愣住了。
“这倒是，下次上面来领导抽查，我就倒背给他听。”
“还有五理念，六款项，七纲要，八要求，九......”
“行了行了，又不是领导哪能记得这么多，快做事去吧。”
附近好几座大楼，我和小潘走到一座八层的白楼前，在七到四层的位置竖排下三个宋体的烫金大字“上善楼”。
走到一楼会议室里，七、八个同事已围坐在大圆桌旁，我也走到我的座位上，打开电脑和打印机，小潘去了楼上。
“同志们加把劲，任务期限还有九天，上级领导多次督促，要求一定完成，完不成的人年终优秀材料员、先进材料员、三等功材料员都不得评选，年终补贴、年终绩效、年终奖金都拿不到。”王副楼长站在身后。
“今天准备转多少人到B系统？”旁边的龙X问。
“B系统还有一些没转入A系统，尽量今天转完。”
“你可得动作快一点，只有二十九天时间了，据说C系统已经开发完毕，全部转进B系统后，下一步就要转到C系统了。”
懒得理他，命令一心执行，工作二话不说，进度从不落下。
将桌上的纸卷材料打开，先解用来捆绑的麻绳、塑料绳，几位科室女同事的捆绑方式不一样，系的疙瘩各有解法，但我已了若指掌，再扯开包裹的黄色牛皮纸，剩下的就是材料。
拿起最上面一本，我进入B系统和A系统，对照材料开始录入信息。
会议室里只听见“啪啪啪”的键盘鼠标敲击声，有人泡了一杯茶，有人才点燃一支烟，茶气烟雾弥漫散开。
“上善楼”和其他楼一样，建于46年前，46年以来的单位所有人和建筑的数据，必须一丝不漏的输进系统里。
食堂、厕所，今天目标是输入这两个地方5年内的数据，每年食堂就餐总人数、平均每个月总人数，平均每天人数，全年消耗肉类总数、消耗蔬菜总数，厕所数据也一样录入。
屏幕上显示出了数十个长方形空白框，翻阅纸质材料，将翔实的数据精确地填入，就像投了一个空心球，篮球完美入框。录完一页，就在屏幕上多了一条录入完毕的项，继续，直到整个屏幕填满。
“楼长传达，楼长传达，十点二十单位大楼和大门区域开展应急处突演练，大家保持镇静，暂时停下手里工作，通过内部电视观看演练实况。
会议室的门被推开，小潘喘着气从楼上跑下来向我们喊道。
“收到！”我们跟着王副楼长回答。他走到会议室左边中间，打开一台挂在墙上的电视。
电视视角随着摄像机晃来晃去，最后固定在大门外十多米处，大门银晃晃的，足有50公分厚，看着就沉甸甸的，并且门前设有路障和可移动铁栏，在可视范围内没看见一个人，空空荡荡的，一个领导走入镜头内，
“演练开始！”他挥动手势似乎用球棒打出一个本垒打。
几名手持砍刀的男子挟持了一名女性进入镜头。
“那不是周XX，杨X吗？”旁边龙X说。
我也觉得看上去很熟悉，但不确定是周还是王，只看出那女的就是科室经常拿材料打交道的杨X。
“请你们冷静一点好吗？”杨X被一个持刀男扼住脖颈。
“打开大门！快，不然你们看着办。”那姓周还是姓王的，好几人冲到大门前用砍刀砍着铁栏，发出“乒乒”金属碰撞的声音。
“你们要干什么!”
领导走上前大声呵斥，同时，数名保安手持电棍将现场围住，不留出口，同时，电视画面中还看见外围有几名持枪武警。
“放下武器！不然她就没命了，听见没有。”
“演得还挺像。”龙X认真的看着电视。
领导拿过旁边保安递上来的对讲机嘴唇快速张合，电视上声音有些小，听不出在说什么，还没过几秒，会议室里仅有的一台对讲机就传出：
“1号应急预案启动，1号应急预案启动，各小组注意，各小组注意，请迅速到位。”
“1号小组收到，2号小组收到，3号小组收到。”
两辆白色面包车驶来，停在了包围圈外。
“立即实施！”领导的声音简洁有力。
“砰！砰砰！几名挟持杨X的凶恶歹徒同事应声倒地，只看见现场凭空升起几柱白烟。
“2号狙击小组击中目标，重复，2号狙击小组击中目标，请确认。”
领导示意下，周围保安和武警一拥而上。
先是把杨X救了起来，电视上她还是像去领材料一样的笑着，甚至笑得更开心，很明显平安无事，而地上几个同事纹丝不动。
“1号处突小组确认目标已消灭，确认目标已消灭。”
“现场处突救援人质行动完毕，请领导指示。”电视上的领导对着对讲机里的领导说。
“清理现场，注意是否有残留危险物品。”领导对领导下指示。
“是。”领导答应领导。
保安和武警搜了几名男子的身后，几名白大褂医务人员进入现场，将几名同事抬上担架，打开面包车后门，把他们抬了上去。
“演练结束，各单位正常开展工作。”
王副楼长将电视关掉，继续工作。
中午在食堂吃饭，菜不错，有一个酸菜豆米，一个回锅肉，一个凉拌木耳，还有稀饭和紫菜蛋花汤。
杨X坐在离我不远的座位，我看着她，却想到46年后，我也可以被人录进系统里去，不是A，就是B，或者是其他什么系统。成为屏幕上的数据，方框里的一项，充实另一个人的头脑和时间，让他能领到每个月的工资。
“杨X，今天下午应该就能录完材料，录完就来还你。”
我想和杨X搭个话，但好像成了谈公事。
“好，别来太晚就行。”她笑了笑。
吃完饭我去了一趟厕所，水龙头扭开却没有水，里面的灯也坏了没有亮。看来数据又要更改了，我想。
离任务期限还有五天。
“不按我说的做，所有人都得死。”
眼前这个人蒙着面平静的对我说。
这天我照例要去完成一切，正当要上车的时候，却被几个人拖进了一辆白色面包车里。
他们蒙着面，看上去当然是不速之客，后驾驶座上两个人紧紧架着我。前排一个男人对我说出了以上的话。
我心里涌上一股怒气，因为我还未吃到粉、面，包子或饺子，肚子很饿，会影响工作，让我迟到，堵车的理由在领导那可能无法再次奏效，我将无法输入数据，进球，填满空白，安静的吃中餐，领工资，若干年后还有没有人搞清楚食堂和厕所的数据，因我而充实。
还会因恐惧而忘掉基本四条。
可这个人接下来的话让我忘记了恐惧：
“你根本就没车，干嘛老上别人的车？”
我没车。
他怎么知道？
整个单位不知道，领导不可能知道，否则堵车的理由他不会听信那么多次。
“不会让你迟到的。”前排的男人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
“因为我也不喜欢迟到。”他扭过头去不再说话。
车一路开到单位，无法想象他们将要干什么，两名男子将我的头按了下去，车辆在单位最外面的出入大门外停了下来，一名保安上来看了看，车内十分安静，过了几秒钟，大门开了。
车停在科室大楼前，旁边两名男子将我拉出车外，前面的男子和驾驶员在前面带路，并且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两把手枪。一路上碰到几个同事，他们有些惊讶，但我马上大声说：
“这是在演习，马上回你们岗位上去。”
直到走到杨X的办公室前，两名男子将我放开，敲了敲门，我走了进去，杨X坐在办公桌前，看到我，不出意外的笑了笑：
“今天要多少？”
“全部。”
“只要你协助我们，我就不说出你没有车的这个事实。”男子平静的对我说。
我并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眼前一片空白，像未经录入的系统屏幕。
此刻，杨X和其他几位女同事抱着材料和我们上楼，同时，楼下已经有人在观望，并有人拨打手机。
不知走了几层，转过了几个楼梯拐角，穿过左边右边几个房间，终于在有一层只有一个房间门前停下，和其他房间门唯一的不同是这门更大，并且有木质把手。
我们走了进去，里面空间很大，一位男人坐在大办公桌后。
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挟持我和杨X的四名男子将面罩扯下扔掉。
其中三位就是演习里扮演挟持杨X的歹徒。而和我说话的那位是小潘，可以倒背基本四条的小潘，而我前面并没有听出他的声音。
“只有你能到科室来领材料，而只有我可以上下楼层，所以我加上你，才能搬着材料来到这里。”小潘对我说。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没发现每次都是你领材料，而每次都都是我上下跑吗？”
“但我每次在会议室都看见其他人也在录材料。”
“他们面前的材料都是你领来的复印件，他们录入的数据都是你已经录进去的。”
“砰”的一声，门被踢开，数名保安和武警冲了进来将我们团团围住。
办公桌后的男子站来起来，威严的口气说：
“你们冷静点，有什么事好好说。”
“让人把所有的材料搬来，否则大家全完蛋。”
小潘和几个同事将枪对准了我和杨X。
“有人在我办公楼挟持人质，提出要求，速将所有材料带到我办公室，并启动2号应急预案,各小组收到请回答。”
“1号小组收到，2号小组收到，3号小组收到。”
“还以为搞演练呢，每个小组我们都清楚，每个狙击手的位置我门都知道......”
办公桌后的领导有些惊慌，一名保安走上前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你们既然是本单位的人，为什么要这样做，有事可以反映。
“反映个屁，我跑我们办公楼就跑了五年，至今只能跑到第三层楼。”
“快一点，我要马上看到所有的材料，不按我说的做，所有人都得死。”小潘斩钉截铁地说。
没多久，几十个保安就不断抬着存放材料的箱子来到办公室，我从来没见到过那么多的材料，应该还有很多是没录过的。
突然，两个保安将一箱材料丢向小潘几人，箱子里的无数白色纸片漫天飘洒，“砰砰”数声几乎同时响起。我下意识地往下倒去，这一刹变得很慢，在飞舞的白色蝴蝶间，杨X在对我笑，小潘他们被好多人按倒，这样结束似乎不对，他们还是在演习吗，眼前的白色蝴蝶连成一片，越来越亮，越来越白，最后，只听见领导威严的声音：
“行动结束，请各单位正常开展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