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社会的角度看,约翰多恩是对的。但具体到个体时,每个人还是一座孤岛。
孤独的感觉有时会让人难以忍受,逼得人冲出房间走到喧闹的大街上。即使没一个人搭理你也会感觉好很多,群居动物的基因使得你在人群中感受会好很多。
孤独感对于多数人而言是痛苦的。人与人之间同甘可以,共苦很难。我跟朋友说一个内涵段子,他领悟到其中的幽默之处会心一笑,我看着他笑内心也跟着欣喜。因为在这一个点上我们产生了共鸣,这种言语的理解、智慧的交流、情感的共振是人类交流时能带来最好的享受,双方都能得到愉悦的体验。快乐的东西拿来分享没人嫌多,毕竟很多人为了获得快乐还得花钱。
可在描述痛苦时,别人最多是感觉这很难受,双眉紧锁、表情凝重。你声泪俱下别人只能报以同情、安慰两句,不能再多了,要求更多就招人烦。没人想听你一天到晚唠叨自己的负面情绪。诉说痛苦对旁人而言最多就是提个醒以免自己也犯类似的错、遭遇同样的苦,顺便跟人聊天时作为谈资。说完了,痛苦还是得自己继续承受。
苦痛不但没人愿意听,甚至没人愿意理会。
我最近工作上碰到一件非常棘手的问题,它是我初入职场时业务不熟造成的,时隔多年后突然爆发出来让我措手不及。在我拿着这个烫手山芋到处询问处理办法时突然发现这是个无可救药的深坑,它造成的损失不是我能承受得起的。我现在非常的彷徨无助,也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每天都活在郁闷痛苦中。多年的职场历练教会了我不去和同事抱怨、不去和亲友诉苦、不去辩解最初的成因,因为一点帮助都没有,只会让身边的人离我越来越远,或者跟着埋怨。最后收获了更多负面情绪,锅还得自己背。但即使是这样,我还是发现身边的人有意无意的躲避着我。揽镜自照,哦,原来我脸上写满了痛苦。有个原本跟我玩得很好的同事很直肠子地跑过来跟我说:你能不能别这样?你的气场太强了,搞得我很不舒服。后来他慢慢就淡出我的世界。
所以被痛苦折磨时仅仅学会独自承受都还是不够的。还要学会强颜欢笑。
可很多人会希望这世界上有一种同理心是可以完全地感受到他人的痛苦。有些人毕生都在追寻这样的灵肉伴侣——灵魂和肉体都达到天人合一的程度。他们自己不是这样的人,却希望世界上存在这样的人。小时候看过一部武侠片,里面正邪两派的顶级人物是双胞胎,邪派大佬插自己一刀,正派大佬就哎哟一阵疼,灵肉伴侣要的差不多就是这种效果。
那位正派大佬最后拒绝被救,慷慨就义,这样他就解脱了。不晓得编剧是不是曾看过绿里奇迹得来的灵感。
我不想要这样的灵肉伴侣,我也不希望我的伴侣真能感受到我的痛苦,为什么一份痛苦要两个人去承担?它又不会减轻我的痛苦,只是变成了双份,第二份免费。
我的伴侣生孩子的时候宫缩已经十秒疼一次了,但宫口就是一直没开。护士说要去爬楼梯,我只好陪着她来回爬。妻子每爬一层楼就得喘三喘,一边剧痛一边还得爬。看着她又累又疼,豆大的汗水直冒,我也只能是心疼。
妻子说:你根本就不知道这有多疼!
我说:是啊,我不知道。
妻子说:你个没良心的。
我:……
她边哎哟哎哟的叫唤,边发誓以后再也不生孩子了。她表姐在旁边嗑着瓜子笑着说:这有啥?女人都得过这一关!忍一忍就过去了——我还清晰记得她表姐当年进产房前疼得杀猪一样叫唤。
即使知道有多疼又怎样?反正现在疼的不是她。我又有什么办法感同身受?根本没办法。就像白天不懂夜的黑,就像女人不懂蛋的疼。我想是跟我做根管神经治疗一样疼吧,或者拔智齿一样疼——我对大部分麻药都没反应,所以我拔智齿是感觉不到麻药的效果,硬拔,钻心疼。牙医很不耐烦:“不是给你打了三针麻药了嘛!你哎哟个什么劲?不疼!那是你的幻觉!”妻子没长过智齿,所以她看我满嘴是血嗷嗷叫唤只是觉得怪渗人的。我就告诉她跟你当年生孩子一样疼,她一脸轻松地说:“哦,那倒还真疼呵。对了,咱们什么时候生二胎?”
好了伤疤忘了疼是最普遍也是最有效的处理痛苦的方式,痛苦的体验如此令人不快以至于巴不得尽早都忘了。这样才好迎接承受新的痛苦。这不是毒鸡汤,人的承受能力是有阈值的,如果不尽早排解痛苦,新伤旧痛叠在一起很容易就崩溃了,说来也许是生存进化的一种选择。
情感类的就更是不能体会。当亲人离世,只有至亲会痛哭流涕,旁人只能聊表慰籍,更多人考虑的是这个白包又要去几百,烦人。至于新闻报道中东今天又炸死了多少多少人,多少孩子流离失所,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一点感觉都没有的:每天这世界都要死很多人,谁爱死死去。当有人失恋把自己痛苦的感受发到网上,网友不但不感同身受,还要把它变成段子:“蓝瘦,香菇在这里”、“什么爱情,爱nmgb啊!”而后成为大家喜闻乐见的谈资。
讲来多数人经历的情感波折在地球上已经演过成千上万次、毫无新意,真要描述出来不比写“扶老奶奶过马路不用谢就叫我红领巾吧”有趣。可对于每一个亲身经历的人来说,不论多狗血的剧情都是感触最深、最特别、独一份的。这碗狗血无处泼洒、无人愿听、也无人能体会,它只会在每一个亲历者失眠的夜里,在脑海中独自反复上演、来回折磨,睡在身边最近的人儿兀自做着香甜的梦。
无处诉说的痛苦憋久了对生活和心理都会造成负担,所以很多心理治疗会专门组织一群同病相怜的人坐一块儿互相倾述自己的狗血故事。别人之所以会坐下来听你嘚吧嘚并不是真想体会你的痛苦,甚至不是真的在乎你在说什么,而是待会儿他也可以逼逼给你听——只要说出来心里就会舒服一点,管他人心里怎么想呢。并且大家都会很默契地装模作样点头示意有在认真听。这种虚假的意会却实实在在的提供了最真实的情感宣泄渠道。并不是因为别人能体会你的痛苦所以痛苦减轻了,而是诉说本身起的作用让痛苦的感受得以排解。
因此,我们都要感恩那些愿意花时间听我们诉说痛苦的人们,不要去探究他们是否真的在听或者用心感受,你只管专注自己的体验就达到目的。没有人会真正的懂另一个人的痛苦,也没几个人会在意别人的痛苦。人生而孤独,一个成熟的人、内心强大的人,一定是个学会了独吞痛苦的人。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这一点,我们也不是天生强大,但及早认识到这个事实,对这世界不切实际的期望少一点,不必要的失望也就会少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