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每个孤独的灵魂

七夕节那天,她在石墩上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从黄昏到深夜,江面上的风渐渐由燥热转为清凉。

最后她走进杂乱而沉默的小巷,身后是充满节日氛围的百货商场,灯光璀璨,人来人往。

那是她到w城的第一天,暂居在一个破旧小巷的廉价旅馆里。她一个人也不认识,一分钱也没有,食宿全靠信用卡,但是她一点儿也不害怕,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因为她决定在这里开始她的新生活。

旅馆里没有空调,只有一台咯吱作响的电风扇,她用自己的洗漱用品洗漱完毕,早早躺在了床上。微信里又收到一堆好朋友的慰问和关心,坐了一整天的高铁,她咀嚼着疲惫沉沉的睡去。

那一觉勉强算是踏实,第二天早早起床,画好妆准备去找工作。

由于她气质形象不错,很快就得到了一份酒庄前台的工作,包吃住,虽然要上夜班,但是至少有稳定的收入,不用再过那种朝不保夕的日子,咬咬牙也就挺过去了。

住宿的地方是一片待拆迁的老小区,不到70平米的房子里放置了十多个上下铁床,屋子里全是20来岁的小姑娘,她们正在练习舞蹈,听说要在开业典礼上跳,都很热情得跟她打招呼。从来没有和这么多人一起住过,心里担心不好相处,后来渐渐发现那些女孩子都比她小,单纯善良。

那天晚上她不小心在柜子上刮伤了后背,有的上药,有的安慰,让她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那之后铺完床已经很晚了,她忍着疼痛,疲惫的睡去。

第二天到新店报到,到了店里才知道,那里还在装修,所有员工都在分组做卫生,她被分配到和几个95后的小鲜肉小鲜花一组,每天做些除尘刮地的工作,她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工作,虽然累,但也觉得很有趣。

组长是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子,叫石山,看起来很稳重,热心的带她参观新店的环境,介绍得头头是道。他听说她后背有伤,赶紧叫站在一旁她休息,当遇到脏活累活时,他把所有人赶到一边,自己亲身上阵。

不久后,所有同事都知道石山有个口头禅,叫做“放着,我来!”

相处了几天,她才知道,石山才19岁,老家在离w城很远的乡下,有一个同居的女朋友,是他的初中同学,两个人一起来到这座一线城市打拼。

和她同一天入职报到还的有两个男人,一个个子很高,才26岁却总有一种中年男人的油腻。另一个是有点害羞的大男孩,个子不高,很瘦,善良而诚恳,后来才知道他结婚了,孩子1岁半,他家离w城很近,每个周末都回家看老婆孩子,是个很有担当的男人。

那段时间朝九晚五,每天都很累,下班后三个人一起去宿舍小区外面的小店里吃煎饺。

那家煎饺店生意火爆,每次去都挤满了人,味道更是无话可说。

本以为能够学习一些关于红酒洋酒的知识。没想到培训早在她入职前就结束了,心里有些失落。但每天的粗活让身体极度疲惫,下班后便匆匆排队洗漱,挣扎着看满三个小时的书,有时候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再也没有时间去烦恼,这让她很满足,来w城以前,几乎每天都会失眠。

许多人问她,为什么要去w城,其实她也不知道,只是想去一个新的地方,开始一下新的生活。

面对大家的好奇,她总是玩笑似的一带而过,没有人知道她过去是什么样子,只知道她喜欢穿高跟鞋和连衣裙,谈吐不俗,气度不凡,她从不谈自己的过去,只告诉别人她的名字——文静。

这里的人很友好,让文静心里很温暖,她渐渐适应新的生活,却从不肯忘记过去的自己,和心中的理想。每天下班后,便扎心书堆里如饥似渴的啃食精神食粮,因为她心里并不甘心永远平凡,她希望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

很多人问她同样的问题,为什么来w城?被问多了,她已经懒得去回答。有一天,她遇到了一个没有问她这个问题的人,在晨会集合的时候,他的目光在人群中准确无误的落在她身上,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又以她能听到的音量问旁边的人,什么时候来了个美女?

他看起来很年轻,精神饱满,身材也很好,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很俗的夸奖,却因他不俗的外表而加分了,那一刻,她承认自己现实了。

之后几天没有见到他,她才知道,他不是营运部门的人,是销售部门的。直到新店开业,她才再次见到他。

不久,有个陌生人通过群聊加她的微信,文静以为是他,却发现是一个安保部门的大哥。那段时间,很多安保部门的人加她的微信,她暗喜自己原来不是没有魅力,却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同时又奇怪为什么他不加自己的微信。

有一天,她去洗手间,看到他在走廊抽烟,故意看着他,两人相视而过,他一句“赏心悦目”从背后传来,令她很是得意。回去时他果然还没走,两人四目相对,默然无话,但她知道他的眼神一直在自己身上,不由得喜上眉梢。

原来女人骨子里都有着勾引男人的能力,只是擅长利用优势的女人独具风情,而不擅长的自然显得无情趣。那是她第一次利用自己的优势去撩一个男人,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是没有魅力。

可他依旧迟迟没有行动,忍不住主动加他想探个究竟,却看到他朋友圈晒出的照片里,除了一个可爱的女孩,还有一个两岁多的儿子,她这时才知道原来他早就结婚了。

第二天,吃饭的时候,两个人在走廊相遇,他说,你有什么话要问我吗?

有这一句就够了,她心里这样想。脸上一如既往地笑着,什么也没有说。

有些相遇就是这样,要么太早,要么太迟,总是不合时宜。


w城的秋天格外的冷,江面上的风呼啸着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水雾加重寒气,竟比以前度过的任何一个秋天都要冷。

她开始上晚班,值班经理是个又高又胖的女人,眉心一颗硕大的黑痣,又圆又大的眼珠子似乎要从稀疏的睫毛下掉出来,文静很不喜欢这个霸道而又虚伪的女人。

每天凌晨4点下班,有时候会有同事一起走,大多是她一个人,她倒也不怕。独自走在清冷的深秋的夜里,努力用单薄的外衣裹紧自己,埋着头大步流星的往温暖而柔软的被窝走去。

她从来没有过过日夜颠倒的生活,很不适应,但是她明白,一切才刚刚开始。

天越来越冷,有时还会下雨,雨水落在脸上,冰凉刺骨,她想起过去的岁月里,无数个这样寒冷的雨夜,也有这样萧瑟的梧桐树,她一个人走着,走着,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于是,她再次感到独孤,眼泪和着雨水,从脸上滚落。

当梧桐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杈时,她知道,冬天来了。

酒庄的生意越来越好,来这里的客人都是身家千万上亿的有钱人。男人们身边都有一个婀娜多姿的妙龄女子,有空姐,有大学生,有从夜总会外借来的陪酒女郎。他们中,有年少时便浴血奋战打江山的,也有受家族庇护顺风顺水的。还有身价不菲的女人,身边也不乏殷勤的男人,她们在酒庄举办生日宴会,同学聚会,等等。她们中,有风韵犹存的成功女性,也有芳华正茂的豪门千金。

在他们身上,她看到了受命运眷顾的荣耀,也看到了在深渊里挣扎的屈辱,同时更深深地刺痛着文静微不足道的自尊心。

有一天晚上,有个醉醺醺的女孩子到前台要水喝,文静一眼认出是夜总会外借的女孩子,她耐心的扶她到贵宾室休息,并去吧台帮她取了一杯水。并且以对待那些身价不菲的女人的态度递给了她,因为她认为每个生命都值得尊重,每个职业都应该被敬畏。

那个女孩子并不漂亮,有些胖,五官非常普通,唯有一头乌黑的齐腰卷发和水汪汪的大眼睛能增添几分美感。

她说,她已经下点了,要等她的姐妹一起。

看着她难受的样子,文静心里很不是滋味,以前只在小说或者电影里看到过,没想到生活中会遇到。

快要下班的时间,果然看到一个身穿红色连衣裙、黑色高跟鞋的短发女子有过来,她一只手抱着羽绒服,一只手领着包,步子很慢,看起来很疲惫,也是喝了不少酒的样子。她看起来很漂亮,个子不高,五官和身材都很精致。

当最后一个客人离开后,她到经理办公室去核对完账目,开完下班会议,终于可以换回舒适的平底鞋和的温暖大棉袄,向着柔软的被窝奔去。

之后那几天,总能见到那个胖胖的女孩子,要么喝得不省人事,要么神情复杂的站在走廊发呆。

因为她普通话发音带着口音,文静误以为她叫薛涛,后来才知道是“雪桃”。她18岁,高中毕业后来找男朋友,就被男朋友带进了夜总会,并且她也不知道谁是“薛涛”,只知道要是没有客人找她喝酒,回去以后免不了要被经理惩罚。

但是看得出来,她并不想去陪客人喝酒,虽然神色忧虑,言谈中也流露出了些许如蒙大赦的小确幸。

一个月过后,文静以身体不适为由,申请上早班。

再次见到那个短发女孩时,她已经接了长发,更添柔情娇俏,楚楚动人。她叫草莓,21岁,以前是做美甲和护肤的,开过一家一百多平的店,也离过婚。结婚后三个月老公出轨,于是提出离婚,老公却不依不饶,为了财产和她打官司,最后她的店垮了,欠下几十万的债。

她说,她的理想是还清债务,去赵雷那首《成都》所唱的城市。听说那里很浪漫,很温暖,有很多爱情,她很向往。

可是文静不忍心告诉她,那里的冬天也很冷,那里的街道也很窄,那里的梧桐树也会掉光叶子,那里的爱情也……

文静从她嘴里得知,雪桃已经走了。因为没有客人点她,经理就把她派到四方街的巷子里站街,冬天的w城,夜间温度常在零下四五度,雪桃感冒发烧一直不见好,每天还要面对其他姐妹和经理的冷眼相待,承受不住,一气之下回了老家。

这样负气离去,按照合同规定,雪桃是一分钱工资也拿不到的。

文静有点佩服这个胖胖的单纯善良的女孩子,希望她能够在老家开始新生活,忘记这里的一切,或者当做一种人生的历练。

薛涛有韦皋,有元稹,而雪桃,只有冰冷的酒精,和浑身淫欲的嫖客。

文静的下班时间变成了12点,她终于可以在太阳升起的时候起床,看看那种久违的朝气蓬勃,感受温暖日光的抚慰,那种感觉很幸福。

那天,她在小区楼下吃了一顿早餐,她已经很久没有吃早餐了,那碗粥似乎格外香甜。

清晨的空气格外好,她骑着单车,穿过密密麻麻的车流和人流,从单薄的行道树旁路过,她看见许多陌生的人,想象着自己并不孤单,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在阳光下笑着。

她每周休息都要去图书馆看书,她怕心中的理想会被繁琐的杂务和灯红酒绿所抹杀,便时常在书的海洋里洗涤灵魂,让灵魂能够保持丰腴。

看完书,又去江滩散步,迷蒙的江水在眼前翻滚,层层叠叠,绵延不绝。寒风从江面上袭来,脸被刮得生疼,她将双手藏在衣兜里,依旧很冷,该死的冬天!

当生活朝不保夕,无以为继的时候,理想便如同暗夜里最远的那颗星,它的光亮微弱得几乎肉眼看不见,既不能照亮前进的道路,也不能温暖冻僵的身躯,更不能填饱空虚的胃。

它似乎在,又似乎不在。

可是文静宁愿相信它在,因为人不能没有理想,失去理想的生活又有什么意义?

当圣诞节来临,她在朋友圈看到好友们过节的幸福欢乐,自己却守着一尺方台,对着一群达官显贵卑躬屈膝、强颜欢笑,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想不起来以前的圣诞节是怎么过的,好像自己也没有收到过礼物,只是今年不知道怎么了,她特别想收一份礼物,哪怕是一个苹果。

可是,她一整天都在重复对不同的客人说“节日快乐”,想收礼物的心愿变成了暗夜里微弱的星光,遥不可及。

2017年的最后一天,她休假,可是却不知道该去哪里。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她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唯一能安慰她的只有心中的理想,可是为了那份微不足道的理想,她不得不将这几个月的工资用来偿还了她为理想付出的代价——信用卡账单,所以此刻,理想已经安慰不了她孤独的心灵。

她在星巴克坐到了天黑,没有人和她聊天,她自言自语,时而傻笑,时而落泪。

入夜后,华灯璀璨,人潮如水,所有人都沉浸在跨年夜的欢喜里,只有她沉默着,在人群中悄悄地走回宿舍。

午夜时分,好友们都在晒跨年夜的狂欢和聚会,她却独自一人坐在冰冷的床上,面对四壁空空的宿舍,孤独变成了汹涌的潮水,爬上心口,没过头顶,从眼眶溢了出来。她感到巨大的恐惧,她无力面对这样的孤独,只能放声痛哭。

突然间很想回去,想回到那个让她苦苦挣扎、日夜不安的地方去,回到那个令她生不如死、痛苦不堪的地方去。她曾在那里嚎啕大哭、哀恸不已,也曾在那里为理想而泼洒热血、挥舞激情,可是她当初离开,不就是想换一个活法吗?

但是她已经完全忘记这些了,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呼喊,那就是“回去”!

她割舍不下那些为了理想而战战兢兢、度日如年的艰难岁月,因为即使痛苦,她的灵魂却是丰腴的。

这几个月来,她像一只会说话的木偶,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工作,无聊极了。她是那样痛恨这样的工作,可是她不得不做这样的工作,因为她要偿还账单,她要穿衣服,要吃饭。

可是,她也离不开她的理想,离不开她丰腴的灵魂。

她又想起那个叫张程鹏的男人,她想站在他面前,告诉他:我回来了!


后记:

2018年的第一天,她托着两只大箱子,独自到了机场。

她打开张程鹏的微信,写到:我回来了,今晚的航班!

可是最终她还是将这句话粘贴复制给了闺蜜,而不是张程鹏。

当飞机在家乡的机场落地,家乡的味道扑面而来,非常舒适,久违的家乡啊!

空气里还有花香,是腊梅,香味驱散身上的寒气和内心疲惫,她感到不再孤单,暗暗告诉自己:“我再也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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