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钟从楼下遛完狗回来的时候电视上正在放新闻——2061年省级地方两会今日全落幕,本市治霾工作取得重大成果。
她弓着腰透过老花镜认真阅读着电视屏幕下端的标题——她什么也不懂,充充样子给在餐桌吃饭的孙子看罢了。生活里的柴米油盐都管不过来,哪还有闲心管这些呢!
「奶奶你给我倒杯水。」
她的宝贝孙子呼唤她了!
老钟像是被插了电的机器人,立刻松了手中拴狗的绳子跑到孙子跟前,虽然满心欢喜却伪装的恰到好处,一边腿脚麻利地去厨房接了杯水,一边又抱怨地说,「你看看你懒的!连喝水也要找我!」
孙子不耐烦地剔着盘子里的菜,脸上写满了冷漠。
「不就是接杯水吗!」
把水递到孙子手边的时候,老钟听见孙子这样说。但是老钟不生气,看着所以仰头将水杯里的水一饮而尽,心中第无数遍默念,哎呦,我们家孙子真棒啊!
吃完了饭,孙子仰躺在沙发上打游戏——破洞裤肥上衣染得乌七八糟的头发,这几十年过去了,流行轮了好几圈,好像又重新回到了老钟的时代。
老钟收拾完桌上的碗筷走到客厅,指着孙子的头发裤子开始了今天以来的第五通说教——你看看你这是什么样子啊,乌七八糟,那里还像个学生啊,要我说,也不怪你爸骂你……
「奶奶,你年轻的时候什么样啊?」
孙子的突然问句问倒了正在说教的老钟,她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怔怔地站在那里。
年轻的时候。
在她生命里好像是有一段那样的岁月——
被漂染得五颜六色的头发,像艺术品一样被刻在身上的纹身,以及那些在清醒与烂醉之间来回切换的日夜。
北漂的孩子。她和灰灰、小飞、大木一起住在近郊一个荒芜颓坯的工厂深处。主唱、吉他、贝斯和鼓手,他们倾其所有为自己构建起一个世界,高分贝的乐声冲破屋顶游走在近郊的整片天空,他们徜徉其中无法自拔。什么理想啊,未来啊,他们的路还那么窄,可他们的天是那么亮。
偶尔深夜饮酒高歌,他们举起手中的啤酒瓶让它们尽情地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摇滚乐万岁!」
他们这样高喊。
纵然大雨倾盆浇透了他们的衣服头发,但心中的火焰不灭,他们的笑声盖过雨群的喧嚣穿透厚密阴翳的云朵直抵月亮边缘。
后来。
互联网将这个世界尽最大化地缩小,他们小众的表达开始得到最大众化的回应。各种节目商演邀约通过大众平台向他们发出邀请,她和她的小伙伴们整日奔走在各个舞台,忙碌到昼夜颠倒,他们忘了困倦。
凌晨三点的化妆间,人声聒噪,灯火通明。她坐在角落的化妆镜前,镜子里的女人是陌生的样子,她好像突然忘了自己是谁,脑袋是一片荒凉的草原。有工作人员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哎,你快点,要你们出场了。」
她回过神来,又沾了些深色的眼影抹到自己看上去已经是乌青的眼皮上,接着急匆匆地起身朝演播厅跑。忙乱中,她觉得自己,好像离成功不远了,而成功到底是什么样子,她一无所知。
【你怎么可以抄袭呢!怒取关!】
【我本来不相信,可一听果然很相似,粉转黑了,让人失望】
【真心喜欢你们,快出来解释解释啊,你们到底有没有抄袭……】
连这个世界都在怀疑你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呢?
事情发生的第三天,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反复翻阅着评论,每一句评论都像是一把带着尖的钝刀插进她的心口,细嗅甚至可以闻到带着腥气的铁锈味。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什么也没有做错,舆论大众却偏偏拉着真理站在她的对立面上指责她呢?就因为对方比她的名气大吗?这不公平。
「钟啊,对方公司今天寄来了一份文件,他们想让我们承认是抄袭,说事后给我们赔偿……」
「我不同意!这是我们的东西,凭什么最后还要别人指着鼻子骂我们!」
「一首歌而已嘛……我妈最近住院……」
「所以你就要把自己连带着尊严都卖了?」
她的愤怒像是喷涌的岩浆烧的房间里一片死气沉沉。她面红耳赤,脖子上的青筋因为那声激动的呵斥而凸起,这是她从未展露过的样子。
坐在她对面的三个人不说话,看起来心意已决,再听不进去任何的劝解。
「我算是看错你们了!」
她失望又愤懑,愤愤地起身离开,摔门声大到震天响,坐在沙发上的三个人纹丝不动。
故事的结局可想而知,灰灰出面代表乐队成员像那个该死的抄袭者道歉,一众人指着鼻子骂他们小偷,补偿金被悄无声息地转到了他们的名下,他们一败涂地,再也没有了成功的可能。有谁愿意要有过抄袭前科的小乐队呢!
倒是听说大木他妈的病治好了。这算不算是一件功德圆满的事情呢?她不知道。
在背着行李离开北京的前一天晚上,她
独自坐在天桥上喝酒——「以后谁再提起摇滚乐谁就是傻逼!」
「扑通——」吉他被狠狠摔在地上,散架了。
她的青春,也跟着完了。
————
孙子还坐在沙发上眼巴巴地等她的答案,老钟从回忆中醒过神来,接着敷衍似的摇摇头,「奶奶年轻的时候啊,看书学习呗,反正不跟你似的!行了行了,快写作业去吧!」
孙子抿抿嘴,丢下句「骗人」就突突跑开了,老钟突然想起来碗还没刷,阳台上的衣服还没洗,厨房的卫生也还没有打扫!她突然觉得分神乏术,开始忙起一天的活计了!
也是啊,生活里的这些个琐事已经够忙了,哪还有这些闲心想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