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行

家乡的河

我格外喜欢夕阳，却不喜欢用轻柔的纱来形容，纱是细细密密的，握得住的，收紧了会硌痛。而夕阳是朦胧的，温润的，氤氲着的，纵然那朱红缠绕在指尖，稠腻在瞳孔，依旧淡去无痕，很适合染姑娘出嫁那天的丹唇，很适合拿出老唱片怀念，很适合沾满金粉的背影，很适合远行。

打我记事，奶奶家的瓦片就已经斑驳了，各式各样家禽的大院，打谷晒粮的场园，每每太阳落山，蹒跚的奶奶把一群咯咯叫的鸡赶入圈里，羽毛在金光中一闪一闪，山坡上那片树，叶子簌簌的，金色的波浪。儿时的我，几乎可以用顽劣形容，所幸三爷家我的玩伴，和我情投意合。秋天的场园，收割后的秸秆捆得整整齐齐，我们寻了一处依山傍水绿树成荫的所在，翻山越岭完成一件人类幼崽的壮举，用若干秸秆捆搭建一间小屋，显然不够舒适。在小孩子的世界，不会允许不完美的烦心，也没有想出来却做不到的事。我们偷走了三奶奶晾在大门外的棉被，铺在小屋的地上，那时的我们汗津津地猫在我们的小家里，嗅着阳光和大自然禾苗的味道，眼睛亮晶晶的，仿佛世界上所有的智慧，都变成小星星洒了进来。

写到这里我停住了笔，想来，我和她已经十多年没见了，只隐约记得她小名是冰冰，她很爱跳舞，她很爱拉我的手跟着我乱跑。未来的重逢，会是我接到一张舞蹈演出的邀请函吗？如果可以，我希望舞台并不是霓虹，而是夕阳下的小山坡，她的眸子闪啊闪，凝聚着最自然纯粹的璀璨。如果可以，我希望这场没有我的远行，有夕阳的金粉，亲吻她的舞鞋。

老家的夜幕

我童年最初的时光，是在奶奶的胳膊底下摇过的。那时爸妈在乡下工作，每星期来奶奶家看我一次，很多个夜晚，昏黄的灯光里，我靠在奶奶腿上，看着奶奶用一把古老的红柄小刀削苹果，切成不规则的一块块，那灯光很像夕阳的光，那种温柔盛在奶奶每条微笑的皱纹里，洒在苹果肉每条小波纹上，一个个漫漫长夜，摇曳的光暖烘烘化在我心底。偶尔我吵着要回家，爷爷会从屋后找来一个小麻袋，抖一抖土，然后抱着我装进去，他背着麻袋走在田埂间，我在袋子里打滚，咯咯笑个不停，也忘了是因为他的背还是夕阳从麻袋缝筛进来，总之暖极了，笑着笑着我睡着了，夕阳里一个老头背着一个带呼噜声的麻袋，稳稳地慢慢地走回炊烟袅袅的家。许多年后我背着沉甸甸的书包，走在回家的路上，远处几声钟响，我有些茫然，驻足望着天边，忽然想念那个脊背，那片夕阳，那些次从田埂间到瓦房的远行。

上小学的时候，我放学总和一帮小伙伴一起回家。长长的路，被笑声拉得很短很短，那座回家必经的桥，水总是波光粼粼，桥尽头的空地，总有悠闲的老人们打坐，沙包在夕阳下滑出一道道弧线，跃起一个个灵活的小身影。我总是跟着那个小男孩，他也喜欢被我跟着，他皮肤黑黑的，声音沉沉的，有一次他站在小沙丘上朝我伸手，我拉住，和他站在一起。他的手很糙很暖，大概因为背景是夕阳，他笑的时候眼睛全是稠稠的温柔。当初一起回家的小伙伴已然长大，各自模样，各生安好。而当初我追着屁股的小男孩，至今，我依然喜欢跟着他，他依然喜欢被我跟着，他的手依旧很糙很暖，他还是很黑，笑起来依旧，眼睛里有夕阳的暖。我喜欢夕阳，但更喜欢你眼里的夕阳，独自一人也可以远行，但我希望与你远行，其实，我这一生的远行，可以没有夕阳的光，但不能没有你的暖。

沐浴过太多次夕阳，也经历过烙在心里的远行，总有一些瞬间想拿出晾晒，另一些想继续珍藏。回忆太厚重，我收回思绪停住笔，是我之幸吗？窗外刚刚好，是漫天夕阳，我低头，拍落鞋面上一点尘埃。

天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