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做一件香雪画衣给你

“开户见月，霜天悄然，固忆去年今夕，与秋芙探梅巢居阁下，斜月暧空，远水渺口，上下千里，一碧无际。”

林语堂说古代有两个可爱的女子，一是秋芙，一是芸娘。之所以她们能留下名字，跟有个懂得欣赏她们文人夫君大有关系。

如韩愈说的，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更何况，伯乐出于自己的标准，又会对千里马进行一番调理修整训诫，这两个女子能保存自己美好的天性，可以说很不易。

蒋坦的功名止于秀才。

他婚后与爱妻关瑛（字秋芙）长年居住在杭州西湖畔读书，家里大人每年给几十两银子做小两口的生活费。秋芙患肺病十几年，没见写有小孩子，想是夫妻二人神仙眷侣般度光阴。家里有一两个来往使役的小丫头，烧火做个饭，跑腿当玉镯换酒或买素馅包子之类，时常有朋友来吃饭喝酒聚会。

秋芙有趣，诗文佳，擅画牡丹，闲来搀云母粉做绿葵叶纸，或蕉叶涂诗夫妻调笑。蒋坦写“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第二天叶上续书：“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

秋芙初嫁时，“绾堕马髻，衣红绡之衣，灯花影中，欢笑弥畅。”梳着美丽的乌云一样的发髻，一袭红衣。既嫁后，“余为秋美制梅花画衣，香雪满身，望之如绿萼仙人，翩然尘世。每当春暮，翠袖凭栏，鬓边蝴蝶，犹栩栩然不知东风之既去也。”形容描画，应该是一个头发浓密乌黑，身材高挑纤瘦的美丽女子。

秋芙聪慧，嫁后才学琴，“作《汉宫秋怨》曲，余为披襟而听。斯时四山沉烟，星月在水，琤瑽杂鸣，不知天风声环佩声也。”琴声未终，船已到庵门前，尼姑采池中的莲子做羹给他们尝，“香色清冽，足沁肠睹。”香气清冽，觉得比世上那些膻腥的珍馐美味强百倍。“回船至段家桥登岸，施竹簟于地，坐话良久。闻城中尘嚣声，如蝇营营，殊聒人耳。”回家路上，铺竹席坐地上闲话，觉得城里那些喧闹的声音聒燥难听。

蒋坦与秋芙，自幼青梅竹马，长大喜结鸾俦，同隐居杭州西湖。秋芙病逝后，咸丰十一年（1861年），太平军攻杭州，蒋坦避祸慈溪，投靠朋友，后又回钱塘，不久饿死。

临花照水的岁月静好，总抵不过疾病和兵患。正如沈复和芸娘的平凡安闲的美好小日子，在俗世的磋磨中化为水月泡影。

芸娘四岁没了父亲，长大后靠做绣工活计养寡母，自己学习认字读诗文，供弟弟上学读书。到婆家后，生了一儿一女，她需要做很多的家事，还努力把这些事过得娴雅有趣：堆叠盆景，嫁接花木，布置家居；沧浪亭夜游鬓簪茉莉花；萧爽楼会友雅集出游，预先雇下馄饨担负责煮茶烹肴；即便困苦到家常吃酱瓜拌臭豆腐下饭，夫妻也能就此调笑好久。

正所谓，听其言可解乏，观其人可解颐。只是这些雅趣都不能当房子住，不能顶饭吃。

芸娘因代笔书信和隐瞒公公纳妾的事得罪了婆婆，又因为替弟弟和友人担保借贷的事，被公婆嫌弃，认为他们交游娼妓，夫妻双双被赶出家门，投亲靠友，于路颠沛流离，芸娘病故，他们心爱的女儿青君14岁迫不得已早嫁，12岁的儿子做了店铺的小学徒，后早逝。

当年得意时，“萧爽楼有四忌：谈官宦升迁、公廨时事、八股时文、看牌掷色，有犯必罚酒五厅。有四取：慷慨豪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他那时也如贾宝玉一样，不谈仕途经济，视功名利禄如草芥。当此际，沈复想起往事，哪里能想到，会因贫困潦倒搞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沈复比蒋坦要幸运多。他没遇到太平军屠戮江南百姓之乱，还借给别人做幕僚的机会出使琉球，记下了难得一见足以流传青史的文字。

沈复是小市民阶层的浪子，风流自诩，以此为荣。他做生意时在广州花船嫖妓，甚至处处留情，最终还因为想纳一个雏妓为妾的事，引发芸娘的病根，害得全家被赶出门，死了妻子。

相比之下，蒋坦专情，这可能也跟他信佛有关系。人有信仰，也就有了做人做事的底线和盼头。在黑暗的日子里企盼着来生转世，能与爱妻生生世世为夫妇，哪怕就此堕入尘世轮回也在所不惜。

他是饿死的，死在曾经的美丽繁华苏杭天堂，鱼米之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