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小时长沙正式进入黑夜。
这是一个风息全无的黄昏,一个无比沉闷的傍晚。网络公司的数据分析员王勇正饥肠辘辘、精疲力竭的在马路上行走,正当他走过红星广场的中心圆弧顶时,却骤然在一个手持宣传广告单的人面前停了下来。此人乃是他的大学同学,名为李杰,毕业十年来,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
他俩互看一眼便认出了彼此,接着便是使劲的握手,谁也没有想到会在这样一个场景,以这样落魄不堪的方式碰到对方。
王勇最先反应过来,“听说四年前你去了深圳,我的老同学”
“是啊”
“在那边如何?”
“别提了,简直糟糕透了。你呢,过的如何?已经当上公司总经理了吧”
寒暄过后,两人开始互相打听,分别都想知道对方是否过得比自己优秀。
“我的老同学,你这是在挖苦我呢“王勇长叹口气,嘟哝着,”我过得如何你现在可是亲眼目睹呀!但是你呢,我的老友,你不是去了深圳吗,又怎么会在这儿出现“
“这还能怎么办呢?”李杰脸色变得严肃,为难的说,“我上个月刚从深圳回到长沙,就随便找了份干销售的活儿。白天我几乎都在外面约谈客户,只有到了傍晚才出来发些传单,希望能碰见个金主,却没想在这儿遇见你了”
之后两人不再说话,干瘪瘪望着,却都是踌躇失意,闷闷不乐。
贫穷!虽然瞧不见摸不着,却无时无刻不围绕身边。尤其是毕业十年来,困扰他们最多的就是金钱的贫乏。他们付不起房租、买不起汽车,长年累月的蜗居在红星市场这片安置小区内,过着勉强维持生计的日子。贫穷夺走了他们的爱情、梦想、情怀,一步步把生活拖进绝望深渊,贫穷几乎抹杀掉了他们一切的创造源泉。
一会后,王勇凑过去安慰这位昔日同窗,“瞧呀,这都是什么世道,有钱的人挥霍无度,要什么有什么,没钱的人分无分文,挣扎度日,而且就连本有的快乐都快要被剥夺干净了”
李杰赞同他的话,顺着往下说:“哎,一个人要多幸运才能过上财富自由的日子。你说,要是一个人突然有了钱,该有多好”
王勇则以一个底层小职员惯有的口吻开起玩笑,“要是我有一百万,就立马辞掉工作,驾车环游西藏”
“哈哈,我也是”
“走,吃饭去,我的老同学”
两人肩并肩往前行走。他们穿过红星广场,走进附近安置小区内一家装修客气的湘餐馆。他们各自点了份招牌主菜,要了三斤小龙虾,然后顺带叫了半箱啤酒。
从落座起,这两位昔日同学便打开了话匣子。饭桌上李杰先是说起他在深圳的不愉快经历,作为回应,王勇也提及自己平淡无奇的工作生涯,最后他俩得出一致结论,那就是把一些都推给社会,全因社会的不公,才导致如今的沧海桑田。
出来的时候,两人都喝的醉醺醺的,他们就像空腹多日的流浪汉突然饱餐一顿,整个肚子都在向外膨胀。
天空刚刚拉上黑布,红星广场人来人往。王勇提议再四处逛逛,然后他们便走出饭馆,开始沿着广场漫无目的的散步。
“我的老同学,你结婚了吗?”在散步的缝隙,王勇冷不防的蹦出一句话来。
“没有,你呢”
“跟你一样,还单着呢”
接着两人不再说话,但都很有默契的齐步前行。
一会后,李杰又忽然叹息:“时间可过得真快“。王勇马上点头附和,”是呀,青春就这么消逝了“。接着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很快,他俩就找不到继续聊天的话题了。因为过去几年来,他们经历着相同的生活、体验着相似的人生,这让他们讲不出什么大道理来,更别提有什么建设意义的真知灼见了。接下来,他们能聊的无非就是八卦奇谈、社会趣事以及偶尔掺杂点对国际政治的通俗看法。
可是碍于面子,王勇还是试探性的问,“我的老同学,接下来干嘛?”李杰毫无头绪,但他表示愿意听从“地主“的安排。于是,他们继续绕着广场转圈。
一刻钟后,王勇转身问昔日好友,“我们毕业有十年了是吧”
“刚好十年”
“日子可过得真快“
“是呀,时间都去哪了“
随后,大家又都沉默不语,只听见周边喧闹嘈杂的交易买卖声。
眼下他们已经绕着红星广场走了三圈,数据分析师王勇心事重重,作为“主人”,他本应好好招待昔日好友,可他既无富足钱财去高档场所消费,也舍不得请对方去唱歌泡吧,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还有哪些物美价廉的消遣娱乐。
可就在此时,这位小职员忽然灵光一闪,精神抖擞的问起身边同伴,“你还记得大学时的那段日子吗?”
李杰不知所措的望着他,迷迷糊糊说,“你是指什么?”
“当然是通宵上网的那些事咯”
“当然记得“
王勇靠过去搭着老友肩膀,激动的说,
“什么时候我们再去一次?”
“去哪?”
“回农大通宵”
李杰被这个大胆想法给吓住了,但他内心满怀希望,兴奋的全身都在颤抖。
在大学里,他们曾有段无忧无虑的时光,那是整个青春的真实见证。白天,他们无精打采的坐在教室里,昏昏欲睡,可一到下午或傍晚,他们就仿佛重新活过来一般。因为很快,他们就可以三五成群结伴到魂牵梦绕的地方去。
有时候,他们各玩各的,在网吧里成天不说一句话,有时候也会停下来看看对方新增了哪些技能。他们之间会互相竞赛,也会互相嘲笑,一旦谁在操作中滞后,被落下把柄,那么整件事便会在圈子里传开,成为所有人茶余饭后的笑资。
冬天的晚上,他们最喜欢组团去网吧通宵。那时候他们同班级的七八个男生并排而坐,左手敲着键盘,右手握着鼠标,双腿悬在铁架子上,一玩便是整晚。要是中途有人饿了,他们就用泡面或者夜宵打发肚子,直到第二天清晨太阳升起才肯离去。
四年的时间里,他们几乎都在同一间网吧里渡过。每个傍晚,他们先是从丰泽园宿舍楼出来,然后沿着择业路往西,最后转向求知路,等到了车站附近,再步行到机电市场二楼右侧的网吧。那间网吧嘈杂喧闹、鱼龙混杂,气味令人作呕,但这些从未遭人抱怨。因为兴之所至,不知时逝。
的确,过去的美好日子就这么毫无声息的流走了,即便现在回忆起来,就仿佛如同昨日重现。那时的他们还是叛逆亲狂的青葱少年,未想一眨眼就到了三十而立的年纪。对于时间,他们除了恐惧和焦虑外,还有种宿命所归的无可奈何感。
“咱们再去一次如何“王勇第二次发出邀请。
“去农大吗?”
“当然。还去咱们以前常去的那间网吧,还是坐在靠近里窗的那两个位置”
“现在吗?”
“对,就在今晚”
派单员李杰心里痒痒,同意了对方这个心血来潮的怪念头。
一小时后,他们就赶回了农大。
这儿还跟十年前一样,热闹非凡。黑夜里,大批大批的人流朝机电市场走去,这些行走在炽热夜空下,主要由大学生组成的绵长队伍,源源不断,络绎不绝。这里面有热恋中的情侣,也有成群结队的好友,他们欢歌笑语的在马路上散步,朝刺眼的霓虹灯前行,朝星光灿烂的喧闹之地进发。他们在那儿吃喝玩乐,嬉笑怒骂,消耗青春,只为体验那转瞬即逝的片刻欢愉。他们的脸上全是对当下时刻的享乐与满足,他们举手投足间激情满满,就跟当年他俩一样。
数据分析师王勇心情澎湃,脱口而出,
“大学真好“
李杰跟着补上一句:“年轻真好“
他俩就这样混在学生堆里,跟着人群前行。有时他俩一句话也不说,只光顾着倾听这群年轻后辈的交谈。有时候,他俩又忽然模仿起学生们的走路姿态,并妄图从他们的影子中去找寻逝去的青春与生命。
对面,他们心心念念的网吧就在跟前。
王勇率先登上台阶,李杰紧跟其后。他们小心翼翼踏上二楼,派单员李杰激动的双腿都在哆嗦。
网吧内部跟以前毫无区别,除了吧台被重新装潢外,整个空间的布局和氛围还跟过往一模一样。
一进网吧,王勇便到处走动。他眼观四路,寻找空出来的位置。很快,就在一个偏僻角落发现了空缺。他赶紧招呼老友坐下。这块地儿今晚将属于他们,不会被任何人抢走,也绝不会有不相干者前来打扰。
他们放下心来,开始专注游戏。
派单员李杰开头便赢了一局, 分析师王勇接着扳回一城。随后,他们越来越投入,越来越亢奋,而且每回比赛都能赢得胜利,这真像是某种天意安排。
半小时后,王勇让服务员送来香烟与啤酒,之后他们彻底陷入生而快乐的满足当中。他们感到一种妙不可言的乐趣,这是当一个成年人被长期剥夺走自由与放纵,而后又重新获得时才能深刻体会到的生命之乐。
这两位老友就这么坐着,眼睛直勾勾盯着屏幕,已经彻底进入另一重世界。他们全身心扑在游戏上,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想管,完全感受不到世上还有其他的事儿。
“咱们再来一局如何?“李杰举着啤酒问。
“当然“王勇用酒瓶撞击予以回应。
外边,整个长沙城困意浓浓,那些白日里的委屈、无奈、争吵、哭泣、徘徊、无助,以及那些由近及远、由上至下的躁动和不安通通都在慢慢消却。长沙城在呼吸,就如同一个婴儿正酣然入睡。
清晨,太阳已经升的老高。
派单员李杰走出网吧,被夏日的朝阳照得半天睁不开眼。他站在阳光底下,一言不发。几秒之后,王勇追了上来。随后,两人又肩并肩走在一起。
路上,李杰问他的同伴,
“明天还来吗?”
王勇思索一会,简单回答,
“当然”
“那好,明天不见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