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块

1

我大学第一年第一个学期开始做家教这份兼职,对象是当地初三的女孩。

钱不多,每个小时25块,每次2小时,每周两次。虽然不多,但一周100的收入,缺是我大学里的星星之火,暖滋滋的。

小女孩的家庭不太符合我对城市家庭的想象。

家里有四个孩子,一个老奶奶,父母,居住在一个小家,在不起眼却异常吵杂的巷口。潮湿,阴暗是屋里的背景,小孩间无休止的打闹,女孩永远油腻打结的头发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充满飞絮的太阳下,尽管夏天仍然顽固地趴在小小孩的鼻尖的不知道是鼻涕还是眼泪,成了灯光下的主角。

可似乎他们不以为意,继续他们的吵闹。很长一段时间,我无法理解他们的生存方式。

想起100以及与100有关的所有美丽美味,咬咬牙,还是继续了。

每周末下午三点开始,算好每一分钟,2点半坐公交,15分钟到站,走路5分钟,提前10分钟到,给我,也给她10分钟的缓冲,然后开始。刚开始用心地备课,告诉她所有我知道的方法和答案,准备作业,期待下一次的批改。

好多次,她夜晚打电话问问题,我毫不犹豫停下手上所有,一点一字告诉她,电话那头,成了最近的距离。遇到不会的数学或物理题目,我甚至求助于舍友、高中同学,转几圈之后回馈给她。

我自信只要女孩照做,成绩一定会有所提高,我突然有种教书育人的光荣。

女孩不太聪明。有时简单的三角定律不能完全记住,英文短句也补丁一样难堪…我有些失去耐心,这与我当初“雄伟”的蓝图不一样的走势,我竟生出了厌烦。可拿人手短,这是恒古的软肋,我不得不保持微笑。

我想这是普遍的矛盾,工作也像围城,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可谁都没有勇气。

一个月之后,从她父母无意中道出一二,我才明白,一切注定是徒劳的。这不是我的问题,这甚至无关于女孩的问题。她生而为天使的女孩。

如此,我存在的意义,在于仅仅地安静地在那陪伴。我不再备课,除非必要;我没有再安排她作业,仅仅建议哪些重点;我安静了夜晚的铃声,第二天才无关痛痒地回复……

女孩不会明白这些改变,但她却默默适应一切的分毫,亲近如初见,包括她的所有弟弟妹妹、奶奶和父母。

很多次,她们坚持让我吃完饭再走,把最大的鸡腿夹给我,让我多吃;她们在每一次辅导结束时,把钱折好,双手捧着放到我手上;每一次我出现在门口,女孩都双眉上扬,甜甜地笑,喊姐姐。

善良,尊重和不论健康疾病贫穷的爱,就是他们的存在方式。我不能理解,但我应该是尊重的。

在女孩的家庭里,我收到了很多很多个一百块,他们渗透了我生活的每一个缝隙,比如嘴里大快朵颐的鸡腿,橱窗里娇滴滴的小蛋糕,或者爱惜的一件衣服,和同学的一夜狂欢……那些很重要,我的大学因为一百块才有了激情的资本;但更重要和难忘的是,一百的身后无价的爱意,教会我感恩和尊重。

2

我有过一段时间的矛盾。

女孩母亲告诉我,因为脐带绕颈,女孩出生时有过缺氧,从小学习基础不理想。所以,女孩母亲从来没有松懈过对女孩的教育,请很多的老师,报很多的辅导班,买很多书本资料。

某种程度,阿姨对知识文化的渴望,对读书人的敬重,让人感动。

于是,女孩从三年级开始,家教、辅导班、兴趣班的老师成了女孩童年到青年唯一的人物,读书成了她生活的唯一。是的,母亲对女孩的教育从来没有松懈。如果松懈是指没有过度堆积。

可是我不能理解,一个本身消化不良的人,难道过度进食不会难受吗?

女孩几乎没有一个完整的周末,甚至一天,扬起的双眉掩盖不住眼光的疲惫,几次我看见她再做作业是头猛一掉、又点击一般反弹身体,也几次我知道她在11点多仍在做作业。

天,没完没了的作业,永远想不懂的题目、记不住的单词,岁岁年年不同的家教老师……这一切,她甚至还不能明白,就没有了借口。

既然注定不可逾越,为什么还不顾一切,徒增烦扰?为什么就不能让她简单地上学下课,不能让她去感受同龄人该有或暧昧或嫉妒哪怕小鸡肠子的同学琐碎,往后就做最简单的工作过最朴实的日子?女孩注定失去一些东西,但她拥有的一定不仅仅读书,为什么不让她按照本来的模样微笑?

一个女孩的快乐,竟只是一百块的廉价吗?

有几次,看到阿姨,我蠢蠢欲动,想告诉她我的想法。可我终究没有张口,这是我不能做的。

我能做的,除了上课,我告诉女孩大学里的解剖、上课老师的风趣,女孩精致的化妆和男孩血气方刚的篮球,我也回答她的一些好奇和幼稚。。。

没有我的一百块,也有别人的一百块,可一百块确是我快乐的一部分,罢了罢了,生活本就这样。

纷繁人生,谁能注定是就是这样或者那样呢。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又相互间千丝万缕,阿姨对知识文化的热爱和有些强势地延续,女孩懵懂又安静地接受,谁说不是一种安静的美好,或者本来注定的契合呢。

她的不懂得是福分,我的看在眼里、不声不响,也是福分,生活纷繁本如此,我们每一个人都在宽容里适应和安静地过,也是福分。

很快一年过去了,女孩没有考上高中,意料之中。

我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对自己,也对她。

上天知道,这就是女孩的舍与得。

过来告别,女孩送了我一张照片,是她和她一个好朋友的合照,专门拍来送给我的,甜甜地笑告诉我

“舒敏姐,你要记住我哦”

“当然的”

照片里,她笑得那样快乐。

3

女孩的中学时代渐渐远去,直到某个忘记的日子,女孩母亲再次响起我的电话,突然又变得清晰活脱。

阿姨让我过去她家做一些会计的工作。阿姨父亲有一个冰厂,由几个孩子共同经营,阿姨负责账务工作。

我的工作很简单,只需要把发票项目录入电脑,然后按照既有的公式统计。也是25一个小时,上午过去,连续四个小时,中午在她家吃饭。

这次,阿姨让我按我自己时间来,随时想来就来。也许阿姨确是需要人工作,也许、阿姨知道一百块于我的快乐。

一百块,再次滋润了我的大学生活。

这次的“家”是另一个家,却依然不是我理想的家。在一栋旧楼,周围许多厂房和临时居住的人。也算一个家吧,偶尔几个小孩会过来玩和吃饭,经常阿姨和叔叔是在这边过夜,有电视厨房卧室,怎么着也算是一个家。算吧。

发票非常杂乱无章,需要分类、组合、录入、统计再归档……我的工作也不轻松,可我又似乎明白了什么,小孩的吵闹和凌乱不是没有理由的。

一遍遍输入货款,都是不小的数目,我有些疑问。阿姨娘家的生意,足以让他们有更好的居住条件,小孩可以看起来更齐整一些,至少有一个起码像样的团圆的地方。

为了小孩读书而迁就?家庭的纷扰?隐藏的房子?……

这不太好,我不应该质疑别人的生活。数字娴熟地跳动在屏幕,条条分明的行列,让我有了沉醉一般的安详,我仅仅工作然后领取工资,无需太多感情。

阿姨脾气有点急,可她又从来包容我的录入错误,自己改正然后下次耐心地教我;她甚至在我面前大声责备过小孩,可转过头,还是和蔼的模样,喊我多吃饭;有时晚了,就骑个电动车载我回学校;对于医学问题,郑重其事地问我意见;教导孩子要记得节日的时候跟我说声快乐;我说脖子痛,她喊我躺下帮我按摩半个多小时。。。

阿姨也许急需人工作,也许仅仅最纯粹善良的朴素。

阿姨有时说起自己的过往。华南理工大学工商管理转业本科毕业,毕业后回来帮自己父亲打理冰厂,然后结婚,生儿育女。最小的儿子是意外,舍不得流掉就生下来,因为计生问题,只能上了别人的户口,但一直养在身边。这些年,四个小孩,读书,家教,父亲的生意……阿姨肩上是常人难以理解的沉重。

在零星几张照片里,我看到了阿姨年轻的模样。留着长发,穿着当时最时髦的白色花底衬衫,简单塞进阔腿裤,已然是曼妙的身姿,白皙的脸蛋满溢了傲娇,未来在那个她眼里,一如曾经的她,充满生机。

可当回首,再美好的月色,都如信笺上的那朵泪痕,陈旧又模糊。

“眨眼就半生了,还是你们年轻好”

阿姨常常这样说。

半生若梦,芳华已逝,阿姨有过一些遗憾,有过一点“如果重来”的念想吗?

阿姨对知识文化的执着和爱护,我有了答案。阿姨对家庭的维护和坚守,我到现在还感动着。阿姨用自己的方式,延续着孩子们最朴素的善良和对生活的热爱。

日子是过给自己的,冷暖自知,阿姨无怨无悔地操劳并幸福着。一个家庭,总是一个家,永远的港湾,胜过人间无数的多情浪漫。

打从心底里,我敬仰阿姨的平凡与伟大。

大学毕业之后,我离开了湛江。

几次,阿姨把一些“证明或者合同”文书发给我,说让我帮忙看看,修改修改。然后发给我一百,或者两百。

其实我根本不会这些,靠的是百度查阅到的信息。

而我心里也清楚,阿姨从事的是财务,对于合同契约,非常熟悉通透。

一百块,阿姨用她的方式,延续爱,延续无畏流年似水的美丽。

你可能感兴趣的:(一百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