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爹在村里养了一群羊，每一只，我都好喜欢，但今年印象最深的，无外乎两只——一只小绵羊和一只小山羊。
咱们先说小绵羊，它本不是我家的，而是邻村牛三儿叔叔给的。他家那只大母羊积极响应国家的鼓励生育政策，一口气儿生了仨，可自个儿只有俩奶头，顾不过来，其中一只，更是蔫吧得很，掂量掂量还不到二斤，也就有口气儿喘着。
牛三儿叔是个场面人，为人挺大方，但是耐不得烦，心想着，这羊若是在自己手里，肯定淘不活，好歹是条命，不如给那有耐心的人家，说不定还能走个活路。恰巧，俺爹名声在外，是养羊户里出了名的耐心人，老哥俩又处得不错，于是，牛三儿叔便打电话，招呼我爹把小羊羔抱了回来。
这时候，小绵羊刚出生落地尚不到半天。
爹听到消息，立马就开着电动三轮去了，回来的时候，怀里就多了一只小羊羔，喜得脸上犹如盛开了一朵花儿。可是，娘在一旁不住地担心：“就这点小玩意儿，还没你巴掌大呢！能活么？
“嘿！事在人为嘛！咱们尽咱的心，活不活，那还得看它。”
就这么着，爹愣是充当起了临时奶妈子，到小卖铺买了些奶粉，家里又有以前小孩子用的废旧奶瓶，兑了水，焐热了，小心翼翼地把小羊搂在怀里喂它。
小羊很有灵性，仿佛知道自己是个弃儿，懂事地叼着奶嘴，“咕咚咕咚”地一气儿喝个饱。
爹一看小羊胃口这么好，知道有戏，但用奶瓶喂只是临时救急，长远不了，便开始寻摸更好的法子。
2
俺家的羊有个小三十只，除却一两头配种的公羊，剩下的都是母羊，而这些母羊里，恰好就有那主动发扬风格、为国家减轻负担的独生子女户。眼见着那当了独生子女户的母羊奶水充足，下的小羊又能吧嗒着嘴吃草，爹便上前逮住大羊头，回身朝小羊喊着：“过来，过来，赶紧过来！”
那小绵羊听懂人话似的，四蹄生出一阵风，三步并作两步跑将过来，一头扎进母羊乳房里，如狼似虎地喝了个肚皮滚圆。好家伙，这哪是羊啊！分明是只小老虎。
爹娘一看这架势，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这牲灵啊，只要能吃，其他一切都不是问题。
这羊当真是冰雪聪明，我估计，IQ值怎么也得超过了120。自打上次得了甜头，只要爹一进羊圈，胳膊夹住了母羊，也不必招呼，它就如一枝离弦的箭，飞快激射过来，前腿跪下，屁股后撅，抬起一张小嘴，死命地叼住奶头，直把那母羊吸得嗷嗷直叫。
人家大母羊也确实好得很，温良恭俭让，样样占全，许是物伤其类，仿若知道这是没娘的可怜娃儿，次数多了以后，不但不再拒绝，而且时间一长，还主动地对小羊发出“咩咩”的召唤，招呼它过来吃奶。也许是上天早就注定好了的缘分，这一大一小两只羊到最后相处得就跟亲娘俩似的。
然而，这还没完，小绵羊调皮捣蛋得很，等到自己大了之后，在整个院子上蹿下跳，跟会轻功似的，一米多高的羊栏，“嗖”一下就飞过去。而且，这羊品行也不太好，特别是就喝奶这一说，脸皮比城墙还厚，当真是“有奶便是娘了”！
据我亲眼所见，圈里所有产奶的母羊，都被它祸祸过，就是人家躲着，顶着，甚至是抬腿踢它，它依然是没命地往上生扑，那股狠劲儿，跟战场拼刺刀似的，而且总能达到目的。
凭着这股“厚脸皮吃个够”的劲头儿，这小子长得飞快，体重可谓飙升，到后来，竟然比那些亲娘带的娃儿还壮实和高大。也就一个月多一点， 这只小绵羊已经到了羊羔的售卖标准，爹非常舍不得地把它卖给别的养羊户，赚了几百大洋，又给牛三儿叔送去了一条大将军，一盒日照绿，算是还了人情。
3
小绵羊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跟爹娘说笑的时候总会提起它，那副赖皮耍贱的厚嘴脸，着实让人又气又笑，然而终究是活了，由衷地为它高兴。
好了，咱们接下来说另外一个主角——小山羊，真是出奇，它的秉性和那只小绵羊恰恰相反。
事情是这样的，一个月前，我家的母山羊生了一对双胞胎，都是公子，因为小公羊比小母羊价格高不少，所以把爹娘乐得不要不要的。
小哥俩生龙活虎，茁壮非常，四条小腿结实地跟擀面杖似的，随便拎起一个来，少说也得有四五斤沉；母羊奶头儿多，足足有四个呢，奶水又足，所以爹娘觉得，这两只小羊羔健康长大，那还不是满把攥的事儿！
然而，事与愿违，其中的一只小羊羔还真是让爹娘犯了难。
母羊一共有四个奶头，两前，两后，前面的小而尖，像小圆锥，奶水极少；后面大而圆，像大馒头，奶水如喷泉。可是，你说这小羊羔怪不怪，它只认前面的奶头，不但如此，而且还是右边那个都不怎么出水的奶头。
要知道，刚出生的小羊羔是不会叼草的，奶水可是它们唯一的食粮。眼看着它那大兄弟见风就长，身量比出生时何止大了一倍，可这只小羊羔非但不怎么长，还一个劲儿地往下出溜，时光过了半月，竟然比出生时还瘦了些。
起初，爹并没有在意，可后来愈发觉得不对劲，都是喝一个娘的奶，差距咋就那么大呢？于是，仔细观察了几遍，终于发现了小羊的这个毛病。
爹在养羊上经验丰富，这难不倒他，便抱着小山羊放到母羊的后奶上，试着让它尝一尝奶水充足的甜头儿。可是，人家小羊倔强得很，非得寻那前面的，死活不吃那一口，就是把头摁到那里都不行。
如此尝试了很多次之后，小羊终于肯喝后面的奶了，但总是懒洋洋的，非得等着爹爹过去摁住母羊才行，并且只喝上一口，便“咩咩”叫上几声，似乎像一个大牌美食家在那里悠闲地品尝菜品，然后边吃边说地做出一番即兴评判。
万幸的是，这羊毛病虽然多，终归是晃晃悠悠地活下来了。
4
大家本以为，事情就这样子完结了，然而，幺蛾子是一出接着一出啊！
有天，俺爹一大早起来饮羊，总感觉母山羊那边不对，好像地上多了一团白白的东西，定睛一看，哎呦喂，那只小山羊白眼一翻，正倒在地上咽气儿呢！
爹一看形势不好，赶忙过去把它捡起来，一摸，原来是被母羊踩着了，后腿瘸了一条，真是“小鬼爱扑病秧子”，这一下，眼看着就要完了。
太折腾人了，娘劝爹，扔了吧！
然而，毕竟是自己亲手侍弄过的小生灵，舍不得，爹便收拾了一个筐子，底下垫上干松的玉米皮，轻轻地把它放在里面，依旧是取了奶瓶喂它，哪里想到——这羊的脾胃还不行，喝奶粉竟然拉肚子，哎呀！
爹只好去圈里挤了奶，倒在奶瓶里，然后小心地喂给小羊喝，可它很不识趣，倔强地扭头朝向一边。软的不行，爹只好来硬的，掰开上下颌，塞到嘴里猛灌下去。
此情此景，我不禁感叹道，这羊真是有气节啊，颇有一副“穷人不食嗟来之食”的风度。可没想到的是，大半夜里，这孙子终究是敌不过肚皮饥饿，竟然“咩咩咩”地叫唤不停，很明显，这是在向俺爹讨食吃。
爹只好披了衣裳，又去挤羊奶喂它。
如是熬了好几个夜晚，这只小羊终于活了下来，腿儿也不怎么瘸了，许是喝了这些天的充足奶水，总归恢复了点元气，渐渐有了变好的迹象，叫唤声音也比之前大了许多。
爹毕竟年纪大了，长此以往肯定熬不住，看着小羊恢复得不错，就把它撒到窝里去了。
5
怎知，这小羊到了窝里，又吃不开了，母羊嫌弃它，不给它喝奶；它那兄弟也有意跟它较劲，不断地挤兑，把那后奶挨个地喝，肚子胀得跟充满气儿的皮球似的，可就是不肯让给它。而它瘦得皮包骨头，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有好几次，不知怎么地就扑街了，自己压根起不来，只是“咩咩”乱叫，非得爹娘在一旁扶起，然后缓上好长一会儿，才能颤巍巍地立起来。
不得不佩服俺爹这耐心头儿，当真是没谁了，他见小羊喝不上奶，只好把它兄弟——那只已经长到十来斤的羊羔子关了禁闭，单单是留了这只小羊在母羊身边喝奶，却依旧是不得要领，一边是小羊饿得嗷嗷叫，一边是老爹逮住母羊让它喝，可它总是高冷得很，随便喝几口就算了，仿若这命是别人的，而非它自己的似的。
若是单单这样也就算了，可到了后来，这只小羊又接二连三地出现了咳嗽、拉稀，还有蹄子发红溃烂的症状。爹爹死马当活马医地花费了不少精力，喂了不少药物，却终究是没有留住它。它离开世界的时候，还不到二斤，瘦得不成样子，可又能怪谁呢？
这世间的事情真是好奇怪，一个孑然一身，空无一物，“有奶便是娘”的小玩意儿，却整得膘肥体壮，活力十足；一个叼着金汤匙出生，手里握着一副好牌，却打得稀烂，最后夭折西去。
何也？简单得很——这世间的事儿，你若自己想不开，那么谁也帮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