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迟钝的鸽子
(一)
姑姑走了，永远的离开了我们。晚期肝癌的她不愿意接受化疗，从发现到离开只用了三个月。走的那天，我和表弟都守候在身边，屋外的雨水下了又下，没有尽头。
姑姑在傍晚时分，睁开了浑浊的眼，仿佛看见了什么，眼睛里面放着光，燃烧着我们，或许老天垂怜这个受尽了世间百般苦楚的痴情女子，不舍得她的离开？
然而等不及我们扶撑她坐起来，她自己折腾坐了起来，伸出手似乎搂住了什么，脸上舒展着幸福，眼泪一滴滴的滑落，她声音低沉，如此温柔，你终于来接我了！
那是姑姑此生最后的一句话，伴随着一声沉重的倒塌声，她永远的走了。我们呼天叫地的哭声再也叫不醒姑姑，这个为了爱情守候、坚持了二十年的痴女人带着满足和幸福，被爱人接走了。
虽然我们看不见那灵魂的归来，却深信回光返照的姑姑是看见了的，那拥抱和幸福的泪水便是痕迹。
(二)
姑姑这一生命运是多舛的，不知道是她的性格执拗还是当初的坚持错误，她这后半辈子走得曲折也离奇，然而面对多年的苦楚和艰难，她从不愿意多加抱怨，只是淡淡的，仿佛不关事的人回应：自己的选择，自己承受！
那一年她不顾父母的劝阻，甚至在爷爷的禁锢下，带着户口本逃了出来，和外省的姑父领了证私定了终身，并远离了家乡。
所有亲情的别扭和决裂，终究会有一个屈服者，而爷爷最后屈服了，聪慧的姑姑不仅是他晚年得女的宠溺，更是唯一将他性格里的刚硬诠释得淋漓尽致的孩子 。他时常说对着父亲和叔叔说：她若是个男孩，定是你们中最有出息的孩子。
“你们回来，让他在我们这里定居，土地，房子，我都帮你们准备。”老军人两鬓之间的白发因为对女儿的思念长了又长，终于他放下了父亲的架子和威严，给女儿打了电话。这个脾性硬朗的汉子，当年战场上的威猛，直到现在也有人向我们竖起大拇指称勇。
姑姑一回来，房子、工作爷爷什么都帮她安排好了，至于姑父则做回自己先前的生意，也不知道是不是爷爷私底下的扶持，之前荆棘丛生的生意很快就顺风顺水了。
年迈的爷爷将女儿的一切安排妥当后，却一场风寒卧床不起，熬了一段时光，就走了。葬礼上，抱着爷爷的遗照，姑姑哭得肝肠寸断，泪流满面和姑父说：这世间最爱她的男人一走，她的骄横便再无处可发泄了。
(三)
祸事永远不愿意形只影单，姑父的母亲紧随着也与世长辞了。孝顺的姑父在办完了丧事之后，将头发苍白的老爷子也接过来了，虽然北方还有两个儿子，可是性格古怪的老爷子独独要随小儿子离乡归南。
姑姑仿佛和姑父心有灵犀一般，早早就准备了一间阳光充裕的房子，她想老爷子可以养养花草，晒晒太阳，安享晚年。姑父，看见房子的时候，搂住姑姑，哭了，是欣慰的哭。
北方来的老爷子，是一个传统而脾气火爆的人，他看不惯儿子早起帮媳妇做早餐，也看不惯生意繁忙的儿子总会固定的时间回来，做饭，陪老婆吃饭。更看不惯结婚都两年了，媳妇还没给自家生个孙子。
老头子为了表达出不满，吃饭的时候将碗筷弄得哐当直响，给花草浇水的时候，硬生生灌溉死了姑姑最爱的兰花。
姑姑忍受着老爷子阴沉的脸，忍受着他时不时用乡音骂骂咧咧。幸好姑父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每次姑姑要发火的时候，总是及时出现，又是捶肩敲背，又是礼物，还有不重复的甜言蜜语：我知道你是这个世上最善良的女人！姑姑满腔的怒气和怨气就这么悄无声息的一次又一次的被化解了。
直到有一次，她吃着姑父煮的饭菜，念了句：老公，今天的菜有点咸了。话音刚落，饭桌上的老爷子将筷子重重一摔，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口水喷到了姑姑的脸上，姑父赶紧拉住父亲的手：爸，有话咱们回房慢说，别这样！
老爷子推开姑父，火气不减：你这个女人，算什么女人？不会煮饭，不会家务，还是只不会下蛋的母鸡，有什么用？姑姑愣住了，一直以来这个老爷子都没有给过好脸色给自己，今天更踹中了自己的忌讳，此刻便是天王老子，也无法阻挡大小姐的脾气了。她抬起眼睛，呛出一句，你个老古董！
姑父赶紧催促姑姑：你先回屋去吧！可是倔强的姑姑就这么坐着，一动也不动，眼睛挑衅似的看着老爷子。
姑父没有想到的是，老爷子听到老古董之后，看着姑姑挑衅的眼神，顷刻间暴跳如雷，他挣脱了姑父的双手，冲到姑姑面前就是一巴掌。从来没有被人打过的姑姑，哭了，她竖起手指，你个老混蛋，给我滚，马上滚，并将一桌子菜猛的一掀，顷刻间，鸡飞狗跳，满屋狼藉。
很长一段时间，她和公公彼此不理会也不说话，家里的氛围非常尴尬，姑父夹杂在这中间，生活得很累。
僵持最后还是以姑姑的低头而散场，看着深爱的男人，长段时日辗转难眠后的面色憔悴，她的心就一点点软了下来。
然后生活的摩擦随处可现，两个性子都火的人很快再一次对决，因为姑姑的久不能怀孕，老爷子又一番闹腾，性子刚烈的姑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两个人的战争升级，这一次整个家成了垃圾场，破败不堪。
这一次换成姑父妥协了，他决定将老爷子送回北方，再这样下去，这个家都会没了。
姑父搁下生意，要亲自将老爷子送回老家。和姑姑道别的时候，他依旧如从前一般抱起这个小巧的女人：乖，等我回来！姑姑哭了，为这个男人的柔情和温情而哭了，她觉得这一辈子，再也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了。
(四)
误解和代沟都是一个家庭难以越过的坎，也是一道难解的结。
姑父，这一走，便再也没有回来，他与久别的友人去喝酒，晚归的时候，开车撞到了一颗树上，因为路段偏僻，等到发现，送往医院，失血过多，已经回天乏术了。
当消息传来的时候，姑姑整个人都疯了，她哭喊着要去那座生养了姑父，同时又葬送了姑父的城市。只是我的爸爸和叔叔拦住了这个女人，他们害怕她这一去，也回不来了。
姑姑哭到晕，醒了继续哭，甚至哭到口吐白沫，被送到了医院，医生检查结果出来，姑姑怀孕了，意外带走了一条人命，同时也迎来了新的生命。
她的兄弟姐妹们，都试探着劝说她放弃这个新生命，那么年轻的姑姑，还可以嫁个好的。姑姑用一句话堵住了所有人的嘴，她说；如果没有肚子里面这个孩子，我铁定是不活了。
不知道是姑姑忧思过度，还是身体弱，孕期中，不仅孕吐严重，还几度流红和晕倒，医生直接建议在这种情况下，不要保留胎儿。
听了建议的姑姑，仿佛换了一个人，意念坚定的她，强迫自己补充营养，哪怕吃了吐，也要吐了再吃！为了孩子的到来，她还特意换了个新环境。
表弟出生了，带着我们所有人的期盼出生了，当“哇哇”的啼哭响起时，产房外面的亲人全部热泪盈眶，为了生命的坚强，亲人的健在。这个意外的生命集结了姑姑和姑父的优点，聪明而健康，是我们所有人的最爱。
为了这个延续了姑父生命的孩子，姑姑很努力在职场奋斗，没有父亲和姑父，这一次，她必须是靠自己了。短短几年的时间，姑姑从银行的柜员成为了一个支行的主任，这一路艰辛而坎坷，都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原本也可以往更高的位置爬，她停下来了，她要呆在这个充满回忆的地方，用一辈子守候和等待。
几年后，姑父的老爷子来了，带着姑父的骨灰送过来了。他说：我的孩子，在梦里和我说，他放心不下这个地方，放心不下一个人，我知道他想回来这里。老爷子小心的将骨灰盒交到了姑姑的手里。
这几年用坚强撑起自己的姑姑，从来不再示弱的女强人抱着骨灰盒，当着众人的面嚎啕大哭，哭得天昏地暗，哭得声嘶力竭，哭得我们也忘记了劝阻，不懂事的都跟着哭了起来，为了这片深情。
抱着姑父的骨灰盒，她恍如抱住了整个世界，一边走，姑姑一边喃喃自语，你终于来了，回来了。
时光流逝带走了老爷子的火爆和偏见，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让他觉悟了过来。他双手合拢连声说着，是我对不起你们，是我不好！泪眼婆娑的他突然看见了抓着姑姑衣尾的孩子，眼睛瞬间亮了。
孩子的眉眼和小时候的的儿子几乎是同一个模子出来的。宝贝，叫爷爷，姑姑对着年幼的表弟说，奶声奶气的孩子听话的叫了声：爷爷。
老爷子喜极而泣的“哎”了一声，跪落在地上，使劲的朝地上磕着头，愧疚的眼泪伴随着喜悦奔涌而出：谢谢上天，也谢谢你，留下了这个孩子！
老爷子和姑姑尽释前嫌，留了下来，他说他想看着这个带着儿子印记的孩子成长。这一次，姑姑和老爷子就像姑父生前所希望的那般和睦相处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