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北京的头三年,我时常会在黑暗中忽然从睡梦中惊醒坐起,梦见那个位于印度洋北边,只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包括我在内有138个员工,36个房间的小岛。
栈桥到精品店的距离是298步,前台的迷你图书柜里有142本书,有两本是我放进去的,一本是廖一梅的《像我一样笨拙的活着》,另一本是蒋勋的《细说红楼梦》;员工早餐的肉类有四种,煎金枪鱼、煮金枪鱼、烤金枪鱼和生金枪鱼片;吐司片有两种,烤过的和没烤过的。
我像被流放到天堂的现代版鲁滨逊,无数次在百无聊赖的休息日,把步行丈量岛上物体之间的距离、除了沙子之外任何可以用来数数的东西当作消磨时间的利器。
138个员工,小黑有99个,剩下的分别是1个日本人、1个中国人、4个印度尼西亚人,2个斯里兰卡人以及28个德国人。其中算上我,一共有5个女性。
138个人,像138个原本在各自轨道平静运行的微型星球,因着各种各样的理由,经过大幅的位移象限变化,在某个时空骤然相聚。
(1)越是美丽,就越是脆弱
有人说这个平均海拔只有不到1.3米的千岛之国,是上帝玩乐时撒向人间的一串珍珠。因为海平面上升而时刻面临灭顶之灾的国家,脆弱的生态链如同近几年流行起来的微型玻璃盆景,谁不小心打个喷嚏,就是一场疾风骤风。越是美丽,就越是脆弱;越是禁忌,就越是甜蜜。
可上帝也明明是格外偏爱这个国家的,刚到这里时听当地人提起,2004年,在那场一隅之隔几乎席卷了大半个东南亚国家,卷走了数万人类和牲畜性命的印度洋海啸中,马尔代夫就像是处在台风眼中,平静的没有丝毫涟漪。
麦兜小朋友说,椰林树影,水清沙幼。彼时在中国内陆西北干涸省份长大的我,随着游客走出波音客机巨大的躯体时,就像是一个征战沙场的糙汉子,见到鸿雁传书许久但从未一睹芳容的心上人,不知道是该哭、该笑、该闹还是该给一个热烈的拥抱。
之后的人生经历中不断踏上陌生的土地,见过无数壮丽的山川、朝霞、落日与河流,可是都没有第一次初见马尔代夫时给我的震撼来得强烈。人类对刺激和愉悦的体验阀值是呈边际效应递减趋势的,这大概也是为什么饮过世间好酒的人,懂得不贪杯、不狼藉。
海明威老先生在《流动的盛宴》中说,如果你年轻时有幸在巴黎生活过,巴黎将永远与你同在。
也许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巴黎”,你的巴黎可以是东三环永不停息的车流,可以是CBD加班时永不关门的24小时便利店,可以是后海和三里屯某个莫吉托只卖15块一杯的小酒吧;可以是中环世贸灯火通明的高楼大厦,是维多利亚港口永不停歇的游轮和码头,是鹏程与香港之间日日穿梭的通勤车。
而我的“巴黎”,正好是这位于印度洋北边的袖珍小岛mirihi。年轻时我们总以为一个地方的景色和风物是让你心底念念不忘的东西,也许要等到经历很多事情,有了一些阅历,才明白很多时候对于一个地方的牵念和不舍更多是源于心理层面。
那些未来得及好好说再见的人,那些因时间和机缘限制没能好好处理的伤痛,不是你理智层面想回避就可以回避的。逃避和自我打压只会在心理留下厚厚的看不见的肿瘤,你不处理,总有一天会要为之付出代价。
而我学到的最重要的一课是,痛苦没什么好羞耻的,不是说外面的皮囊长大了,变老了,有皱纹了,你内心的小孩也就应该或者一定会变老变得麻木。不妨给内心的小孩一点点时间,一个拥抱,告诉ta,难过不是你的错,痛苦也不是你的错,我们从诞生成为人类的那一刻,就被赋予了痛苦的权利。勇敢和强大并不是说不会痛苦,而是痛苦过后,依然有重生和相信世界的能力。
(2)微笑的鲨鱼
但凡有灵性的动物,对与自己有着同样起源但是外表反差巨大的同类,总是有一点点害怕但是又有更多的好奇和探究,越禁忌越甜蜜。
如果这个说法有些抽象,我不妨打个通俗易懂的比方,狼群里混入一只哈士奇,或者一堆哈士奇里混入一只狼,其结果很大概率上并不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而是一只厚脸皮的狼,与一只厚脸皮的哈士奇,画风不小心走偏,擦枪走火生出一只混血小狼狗……
这也许能解释为什么近几年社交媒体上流行过的一个词语——反差萌,或者最萌身高差。我的闺蜜犬犬对此有过精妙解释,人的内里和外在有反差才有层次感,就像百利甜酒或者粉象,千万别被清新甜美的口感迷惑,不知不觉中数杯下去,很容易就不知道今夕何夕。我像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一些经久不衰的香水前调和后调总是会用截然不同的香调来刺激人的嗅觉。
去过马尔代夫的人,一定在岸边浅水区见过自由自在游来游去的白色鲨鱼宝宝,那人畜无害,又天真无辜的样子,真是很难把他们跟鲨鱼这个听着张牙舞爪、满是攻击性的物种联系起来。
当时拍了好多鲨鱼宝宝的照片,后来挪腾相机SD卡,倒腾来倒腾去就找不到了。从网上找了几张别人拍得照片,给你们看这可爱憨厚的小熊样儿。
后来我在经历人生低谷时,在不知如何应对一些现实的困境时,时常想起那些太阳升起前的清晨,那些太阳刚刚落下后的黄昏。像一只鱼儿一样褪去裹在身上的橘色纱笼(salone,一种马尔代夫、斯里兰卡和印度等热带地区流行的女性装束,可以简单理解为,一块颜色鲜的窗帘一样的布,有两个带子,把自己从腰部裹起来,露出脚踝)。换上颜色鲜艳的比基尼,一头扎进平静如一面镜子的印度洋浅水区。水下的世界安静的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鱼儿不时吐出的气泡声。偶尔有一只、两只或者好几只淘气的鲨鱼宝宝凑过来,仿佛想弄明白这一片水域里怎么最近定期定时老出来这么一个白白胖胖的还裹着几片鲜艳布的物种。
有时趁它们好奇围观中没反应过来,扑棱一个猛扎游过去,伸长手臂跟它们打个零距离的照面。凉凉的柔软的皮肤,像蓄在水里的棉花。有些物种一定是上帝的恩赐,它们是印度洋的天使和精灵,人性里那些暴虐的东西,在这些精灵面前,于无形中被化解掉。
而人类有时对自然的探索,哪怕是最无心的举动,也可能给这些生灵带来伤害。13年7月中旬的某个深夜,为了补充员工食堂的鱼类储备,也为了带我这个刚刚入职的菜鸟见识深夜海钓的魅力。我的上司Bastin(我喜欢叫他老拜),带着两个岛上的老水手,一个瑞典和德国混血的姑娘,5个当地的小黑和我,一行蟹兵虾将跟着两个老水手坐上木制的汽油船大半夜开了一个多小时,深入印度洋腹地。
从没钓过鱼,更别说海钓的我,老老实实先给老拜打下手,一会儿递给他鱼线,一会儿找别人要鱼饵,后来对要领、动作,什么力道是鱼儿上钩了,什么情况下该使劲往回拽鱼线有了初步的了解后,迫不及待地跟老水手要了一根鱼竿。
漆黑的印度洋里伸手不见五指,我把系着诱饵的鱼钩顺着鱼线撒向海里。在回头跟一个同事说笑打闹的间隙,忽然感觉右手握着的鱼竿传来深深一沉的重力,一阵狂喜,心想怎么也怕是钓了个四五斤的金枪鱼吧。哪知在我往回拉鱼线的时候,越拉越沉,几个同事也都有点兴奋,互相吆喝着说sara钓到大鱼了,过来一起帮我拉。越拉越沉,原本不大的不沉的木船也开始颠簸起来。这时,一直在船尾没出声,经验老道的水手过来一把夺下我手中的鱼竿,吼了一声:“你怕是钓到大白鲨了!”
经过一阵短暂的拖行,我俯身在船尾,从船上微弱的灯光中隐隐约约看见这只被我的鱼钩勾住的成年大白鲨,在水里拼命的扭动身躯,想要摆脱已经勾住它的金属鱼钩线,船体尚未稳定下来,为了避免船被拖翻,老水手从随身的腰包里掏出一把小刀,一点点剪断鱼竿和鱼线链接处。
等到船体稳定下来,船上的人一片沉默,老水手收起小刀,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说:“这只大白鲨怕是要拖着挂在它嘴唇上的金属鱼线生活一辈子。虽然这样的例子在海钓中经常发生,可是每一次不得不剪短鱼线的时候,都还是挺难过的。”
印度洋上的天气飘忽不定,半夜忽然漂起大雨来。巨大的雨滴声砸在船体四周,噼里啪啦,老水手招呼大家收起鱼线,该是返回Mirihi的时候了,不然一会儿万一起浪了,就不好回去。
善良的小黑同事怕我难过自责,用不标准的英语教我“下雨了“在马尔代夫语中是”萨卡拉萨拉卡,哇啦哇啦“,企图分散我的注意力。
我重复了好几遍“萨卡拉萨拉卡,哇啦哇啦”,表示我记下了。可是那只被我的金属鱼线缠住的大白鲨扭动身体试图摆脱鱼线的样子,虽然是在黑暗中,并没有看的多真切。却是从此刻在我的脑海里。
后来在首尔,在北京,在甘肃,在澳洲,在塞班岛,在泰国,凡是出门或者在旅途中但凡做梦,都能梦到一只微笑的大白鲨,可是它的嘴角总是有一缕血迹,有大半截生锈了金属鱼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