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们和日本

“我们没有办法得知我们的母亲在我们不曾存在的岁月里,经历了怎样的历史;正如我们无法弄懂母亲现在脸上的表情,还有她看着我们,欲言未言的话。”

2016年6月

提心吊胆地和老妈表达了我要与另外两个朋友一起去日本的想法之后,母亲竟似乎是那么轻描淡写地答应了。终日沉浸在Airbnb、蚂蜂窝、booking、Agoda还有各种各样的攻略贴之中,我疯狂地搜索着与日本自由行有关的一切信息。

2016年7月10日

我们要出发了,母亲甚至没有送我下楼。

我的耳边浮现出母亲几天来一直念叨的一句话:“你回得来才好啊!”

雪花的母亲是一个神经质的女子。自从在台湾和雪花妈开玩笑说,“雪花被海风吹走不见了”,她妈妈给我发了超过20条询问雪花安危的微信并表示自己吓哭了之后,我再不敢和她开玩笑了。

这一次旅程,我对雪花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让阿姨知道我们是三个小屁孩去“自由行”。约好出发的那天早上,雪花的母亲穿着家居服,背着手跟在她身后。

看着雪花呆滞的脸和唯唯诺诺的步伐,我有一丝不祥的预感。

阿姨突然忧心忡忡地问我:“你们去到香港机场有导游接应的吧?”我牙缝里挤出一声长长的“呃……”,雪花无奈地耸耸肩。“没有么?”“嗯……阿姨我们是自由行……”

“诶!自由行?”

雪花又耸耸肩:“我之前告诉过她的,她理解错了,她今早才知道,我们……”

噢,这位可怜的母亲。

2016年7月11日

舟车劳顿真的很累。一天未进食的我站在大阪机场JR新快线的候车处这样想道。是时候给母亲报平安了,不敢告诉她我累的快要失去意识,看守着行李箱苦苦等待列车进站,我只好给母亲发去列车和飞机的照片。

母亲回复我一堆长辈表情,轻轻地说,等下到了酒店再告诉我,先快去吃饭吧(玫瑰)。

Shin Osaka站至少有一千个出口,每天运行十万架列车。日本白领是流水线上的产物,男士一律白衬衣,黑西装,黑西裤,黑色的电脑包或者手提包,女士一律白衬衣,黑色包臀裙,素色手提包。夜晚十点,理发店里坐着一排看起来一模一样的男人,等着理一模一样的发;居酒屋里坐着一排背影一模一样的人,喝着一模一样的酒,聊着一模一样的过去和将来和忧愁,只在此刻,他们才成了自己;甜食店赶在打烊前打折促销,准备回家的一模一样的白领在各色各样可爱得不行的日本甜食面前黯然失色,显得更加奇异了。

我们只顾着低头狼吞虎咽咖喱炸猪扒饭。

2016年7月14日

我们大概快要被家人遗忘了。

母亲不曾热切地关注我的安全,甚至,现在,

也不怎么回复我们发的微信了……

大狗的母亲在早恋、艺术、人生上倒是一位通情达理的女士,只是,她很讨厌日本。听闻她在说服了自己“冲绳岛是美国的不是日本的”这件事之后,才愿意和家人一块儿去那里。大狗可是费了一番功夫才让母亲放她出来日本旅游。

日本的交通系统时间计算能精确到分。我们搭上8:21分的祗园公交车,恰好在9:03分到达円町站,乘上9:12分的JR列车,赶上9:35分岚山小火车。与我手机app预测的路线一分不差。

我甚至要怀疑日本人是不是能操控时间了。

岚山是秋日赏枫圣地,也是夏日消暑好去处。山头不高,树木葱茏,日式庭院小而精致,十分讨巧。我从未见过如此平静的池塘,仿若叶子触及水面,也不能激起任何一圈的涟漪。

山上藏着大大小小几十座寺。我们挑人最少的路走,楼梯拐角处坐着一大早躲起来喝啤酒吃三明治的悠闲的日本大叔,池塘边矗立着盯着相机里的世界入了迷的日本大叔,田野边一家泥塑玩偶小店里,坐着说话很小声、卖给我们狐狸面具的日本大叔。迷路的我们,终于在一个砍竹子的日本大叔的带领下,找到了天龙寺。

大狗突然自言自语:“如果这里不是日本,我妈妈一定会喜欢这里的啊。”

晚上大狗和她妈妈说这件事的时候,阿姨用一个“是吗?”结束了对话,好像还提到要让大狗男朋友付中日沟通的巨额电话费这件事。

2016年7月15日

夜晚京都的祗园祭,在鸭川两岸,真的好美。

妆容华贵的艺妓躲在屏风后,色鬼男人好奇女人一个接一个凑过去看;穿着浴衣的男女朋友拿着晶莹的糖苹果,你侬我侬;从八坂神社前浩浩荡荡经过的神明队伍,点点橘光下贵得要哭的怀石料理,还有打扮成隐士僧人模样弹唱三味线的男子、怀揣着二战记忆的老奶奶的歌——她唱的是哪一年、哪一日、谁作的曲?流淌了千年的鸭川,又有怎样的冷眼热泪,想要讲述给我这个异乡人听呢。

那个时候已经快要十一点了,我被眼前的人头涌涌、五光十色迷乱了眼,发了一些照片给母亲看,母亲回一句:“你们还在外面?”我漫不经心回答:“是啊,祗园祭太美了。”然后把手机放回裤袋里,接着向前走,向前走,马上就要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大狗和雪花突然拽了拽我衣袖,

“我们该回去了,妈妈说在外面三个女孩子不要去人多的地方,也不要那么晚回去。”

我悻悻地跟着她们往回走。不知身在东八区的母亲,在此时夜晚的十点钟,是不是也要这样嘱咐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在陌生之地的我呢?

2016年7月18日

雪花的父母把她接了回家;大狗来我家借宿一晚。

深夜将近12点,我回到了位于广州的家里。

我用钥匙扭开家里的门,家里灯火通明。母亲从客厅的沙发上一下子弹了起来,笑盈盈地对着我,我闻到厨房飘来母亲做好的雪耳白莲子糖水甜丝丝的滋味,脑海里浮现出一锅粘稠的透明液体正生机勃勃地往外冒着汩汩热气的模样。

“你回来了啊!”

母亲摆出白粥、白菜胆瑶柱炖汤和雪耳白莲子糖水在饭桌,我吃着感叹着社会主义还是好的,我的心里装着一个大阪、一个京都要和母亲分享,我的大包小包里放着千奇百怪的吃的喝的抹的敷的贴的放的,我滔滔不绝地讲着、把东西拿出来,给父亲给母亲。

母亲低下头,笑得很开心。

过了很久,她看我把家里做的东西都吃完了、吃饱了,才又低下头喃喃一句,

“回来了就好。”

后记

想起小时候读幼儿园时,父亲和母亲曾有吵架吵得很厉害的时候,母亲总是彻夜地哭,彻夜在外游荡。

那时我总是打母亲的手机,想要知道她在哪里,她在干什么,她会不会要去寻死。小小的我知道母亲手机的嘟嘟声响到第十二声便会断掉,每次电话那头传来“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我的眼泪就会开始往外冒,所有的害怕和不安全感一下子涌上眉心。

中考后我选择了一所住校的高中,一直和我睡一张床的母亲不知过了多久才习惯没有我的床。过了很多年,直到我上了大学,母亲有一次轻描淡写地告诉我,“你刚上高中的时候,我啊,有好长一段时间,都睡不着觉。”

我知道每当母亲把我留在广州、独自去另一个城市的时候,就是我最害怕的时候。高速公路上飞驰着车子的司机是否打起十二分精神,看起来最脆弱的航空客机是否会撞上晚归的鹰,他乡幽暗的小巷子是否有足够多的社会契约和昏黄的灯光,母亲会不会迷路,落入另一个平行时空,而与我再也无法相见……总像是患了深海恐惧症一样,这样毫无理由地惴惴不安。

后来每次想起7月18日晚上,母亲松了一大口气,说出“回来了就好”这句话的时候,我总是感到她的心中,还有十万句话,我未曾听到。

但她也将永远不会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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