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陌生街道

那天,施工队来到朋友的房子前,我们站在旁边看着。挖掘机伸出手臂,没几下,屋顶就被戳出几个窟窿。一个小时后,原本还好好矗立的房子完全瘫倒,露出院子里的一棵小树,枝丫展开,像电影里濒死的人抬起的手。

它用这个定格的动作告诉我们:我完了。

我说,走吧,它不属于我们了。三五年内,这里可能是广场,也可能是商品房。谁知道呢?反正和我们没了关系。

有什么东西永远属于自己?我没有答案,朋友没有答案,很多人都没有答案。

相对于别人,我还算乐观。老家的概念早就连同童年,封闭在一个窄小空间里。我拿不出来,也不想拿出来。对于一个离开故居二十年的人来说,说怀旧,略显矫情,所以我不说。

所以我说,以后和老家的人见一面,一年只有四次机会,大年三十一次,清明一次,七月十五一次,十月一一次。不在这里,在公墓。

为死人祭祀的日子,成了活人相聚的时节,怎么想怎么荒诞,可又有什么办法?有人非要让我们过幸福生活,也不商量一声,直接做了决定,我们能说不行吗?

穿过原本宽敞的街道,散落的建筑垃圾把它拥成一条小径。还有其他房子在拆迁,小径旁站着房屋的主人。他们不说话,静静站着。

不要以为家没了,他们会撕心裂肺失声痛哭。他们隐忍了两千多年,这点小事算不得什么,忍忍就过去了,又不是活不下去。

村委大院里,传出一阵喧闹。街上三五成群窃窃私语的人仿佛听到号令,他们不再交谈,裹挟着我涌进大院。沉闷久了,需要适当刺激。

赔我钱,你们赔我钱,我家地里葡萄树一分都不给,你们这些该死的!一个妇女披头散发,拍打着办公室的门,门死死关着,不开。

她声音越来越大,门也有些摇摇欲坠。

门里冲出来一个人,推了她一把,她躺在地上,没了动静。

打120,打120,很多人嚷嚷。打110,打110,门内的人喊。

警察和医生是同时来的,人群略微安静了一些。医生蹲在她旁边,翻了翻她的眼皮,说,行了,有事站起来说话。

她还是一动不动,我看见她的腿还抽动几下。医生伸手掐她人中。

她嗷一声从地上坐起来,毫无铺垫放声大哭。围观的人爆发出笑声。推她的人擦擦汗,骂她:你家地里种杨树,钱早就补偿了。你倒好,砍了杨树再种葡萄,还要钱!哭,使你妈劲哭!

他回办公室端起茶杯。妇女还是哭,还是披头散发。不过很快声音低下来,爬起来走了。

她男人常年长病,两个孩子还小,老二脑子不精神,唉,难啊,她就是想多要点钱。没拆迁还有地,糊弄着种点粮食打个工凑合着活。这倒好,没了地,粮食也得买。住楼房又怎么样?还不是一样穷。

一个人说。

去他妈的,我还穷呢,我也想多要,人家给吗?另一个回应。

我抬头看看天,它和十年二十年前没有任何区别。上天怎会改变,变的只是人世。我们悄悄地来,又毫无声息离开。无人知道我们曾存在过,更不会有人还记得刚才那场冲突。不用将历史的硬盘打碎,一次删除,许多人和事就会永远消失,而且,永无复原可能。

等我回过神,看见阿龙的老婆啃着苹果走过来。街上人来人往,大概是苹果的原因,她显得逍遥快活。

回来看看啊?你家的房子拆了吗?她问我。

还没呢?手续没办完。我说。

早点拆了吧,赔的钱不少,咱挣一辈子也挣不上,我家的早就拆了。领完钱愿怎么花就怎么花。她掩饰不住地高兴。她手机一阵响,拿出来接电话,然后向前走去。

阿龙的智力有些问题,她老婆并不比他强多少,他们都在外面打工。拆迁前,据说,阿龙的老婆遇到个好老板,给她买手机,下班请她吃饭,每次吃饭到很晚。婆婆不傻,黑着脸让她早回家。阿龙的老婆不高兴,说自己挣钱多,养着两个老不死的,还说三说四。

别人见阿龙的老婆都竖大拇指,夸她,说她能挣钱。她很高兴。比现在吃着苹果还要高兴。

拆迁还是有好处,虽说有人难过不舍,虽说有人大声疾呼说百姓的利益受损。可对阿龙一家来说,他老婆晚上不再出去吃饭,也不打工,整天在家照顾孩子,对待婆婆显得孝顺很多。拆迁让他们一家和睦有加。

她婆婆说,儿媳妇不好好听话,分给自己的补偿款一分钱都不给她。

我试图找一个切面,然后得以窥见全貌,可惜看到的全是凌乱片段,而且理不出其中的内在逻辑,思维就此陷入停顿。谁能给这个疯狂的局面下一个定义,归纳出其本质的内涵?谁又能告诉我它的前世来生,它是结了善缘的福报还是作孽后的报应?

一片空白。

村外有条公路,据说是这座城市的南北大动脉。村子把公路硬生生切断,让它拐弯绕走。听说这条公路早晚要取直,把村子切开。

在原住地和公路的争斗中,公路获得胜利。公路的生命在远方,原住地只是在当下苟且,远方战胜苟且,那简直是必然。

村子废墟南侧约三百米远的地方,是几年前开发的商业住房。已接近冬至,天黑得早,楼上亮起星星点点的灯光。商铺的灯光比它们亮许多,饭店里坐满人,似乎隔着街道就能听到他们的欢声笑语。

但比起皎洁的月光,灯光显得黯淡。

废墟上异常明亮,月光下,你甚至能看清楚野草在寒风中摇动。明亮的废墟和黯淡的灯光,互相望着,只是,它们不会说话。月光穿过本是熟悉的陌生街道,穿过遥远的犬吠,穿过它们的前世,直至夜的终结。

谁知道它们的明天会是什么。就像我们,今天都把握不住,还管什么明天。它们哭着笑着,闹着又脉脉凝视着,跌跌撞撞,走向充满恐惧和希望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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