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半

  六点半

    |九萧

    夕阳又西下,日落的残影铺散在层峦叠嶂中,在晚霞褪去之前,聚拢的云翳映射着淡金色的光彩,形单影只的大鸟穿过霞光,划过一道长长的掠影。

    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悠长了起来,暮色从远岫之外暗暗袭来,悄无声息地降落在村落中,远处巍峨的山峦由黛青,一点一点地沦为深赭,像巨鲸的大口,似乎在不知不觉中要吞噬了这轮残阳,迟暮的晚风吹动着山林中的女贞树,惊扰了掘穴的丛林鼠,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归巢的百灵鸟轻鸣几声,拉长了林中的窄路。

    暮色四合,厚厚重重的云雾盘踞在穹宇之中,晚阳趁着一点点看不见的空隙,迸射出一条条绛色的霞彩,宛如深沉大海里的游鱼,偶然间翻滚腾跃着金色的鳞光。在这薄暮十分,村前的小河已是妆成了一抹胭脂的薄媚,凉风将银杏叶吹落在水波粼粼的河面上,泛起一圈若有若无的涟漪,柳絮垂髫,飞过朱门深院,像金子般恣意洒落在河水中。

    炊烟袅袅的村寨里,不时地传来几声狗吠鸡鸣,黄昏收起了缠满忧与愁的长线,睁着晶黑的瞳仁注视着村间的老路,注视着村寨路口前那棵老态龙钟的榆钱树,还有倚靠在树下的老妪。成群成阵的老鸦像一片片墨点子,散乱地在树颠上来回盘旋,此呼彼和,噪个不休,老妪微微颤动着刻画在额间的岁月的纹,用模糊不清的眸子望穿了从山林里归返村庄的路,视线在余晖下被拉得老长老长。

    听村里的人说,老妪守望在村口已经有十五年了,也听说,在十五年前的一个黄昏,她的长子再也没有回来过。有人说,老妪的长子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回不来了;也有人说,他迷失在了村落外的深山之中,终有一日会找到回家的路。老妪心里清楚,儿子离开的那天刚好是六点半,老妪心里不清楚,这样的霞光会不会太暗,无法照亮孩子前行的路。老妪只知道,六点半的孩子肯定饿了,要做好饭菜,接他回来。

    殷红色的云霭照在水面上,照在老妪沟壑纵横的老脸上,她呆坐在榆钱树下,时常想起,十五年前,或者是更多年以前的每个黄昏,孩子放学而归,踏过崎岖山路,欢腾地奔入破旧的老屋,对着老妪嘟嘟囔囔地喊饿,这时候的老妪,便拿起一个刚热好的馍馍,递给孩子,用长满老茧的手抚摸着孩子的头,冲孩子笑了笑。后来,孩子长大了一些,总爱四处奔跑溜达,与隔壁村的同龄人玩射弹弓、滚铁圈,即使到了六点半,到了夜幕降临十分,也不愿意回家,玩耍中的孩子是不会饿的,这时候的老妪,连围腰都来不及脱,放下手中的锅铲,奔向村口,呼唤着孩子的乳名,孩子归家晚了,总少不了挨骂,老妪望着孩子在村路口由远及近的身影,恼怒与担忧的神情挤在脸上,形成怪异的神色,朝着孩子的跛棱盖儿恶狠狠地来了一脚。

    孩子的饿与不饿,爱吃什么菜,老妪记得很清楚,只是孩子离开的那天,老妪忘了孩子说要去哪儿,也忘了叮嘱孩子带上锅头里的馍馍再出门。

    老妪在黄昏的余晖中踽踽独行,如此的遗忘,她常常陷入自责与懊悔,常常以泪洗面。老妪知道自己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这样的等待,不知道还能够坚持多久,月夜笼盖着整个村庄,渐渐陷入了无边的黑暗里去。多少个六点半过去了,孩子还没有回家。

    清光下的树影拖得再长也离不了树根,稀疏的星子点在墨黑的夜空里,河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仿佛在夜阑之际,万物都失去了原有的形状和色彩,堕落进混沌的深渊里。晚风淅沥,吹笛者倚着窗牖,其声绮叠萦散,飘零流转,绵延悠长,回荡在山岭空谷中,回荡在村寨里,月亮很大很圆,那晚,老妪做了一个好梦。

    鸡鸣打破了拂晓,袅袅炊烟升起,山岚缭绕,经过一个漫长的黑夜,河水水面上金光熠熠生辉,倾泻着悠然,不知道何时,村前的榆钱树上搭起了鸟巢,天穹如一面明镜,破出一道裂痕,照进村庄里,光线最集中的地方,正好是老妪的破老屋。

    六点半,山林中的百灵鸟穿过窄路,轻鸣了一声,停驻在了破老屋的屋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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