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妈走的时候,我没在家,恰好那段时间跟女友闹分手,换了号码,我爸给我打了无数电话,都提示空号。没办法,我家就我一个儿子,没人披麻戴孝,只能由我堂弟代劳。直到我妈下葬十天后,我不小心丢了身份证,跑去补办,民警说要用户口本,我才给家打了个电话。电话里我爸呋呋喘着粗气,像是刚拉完一天犁的老牛。我预感不对劲,问他怎么了,他却一直不说话。挂断之后,我从手机里翻出我二叔的号码,拨过去,响了很久才接通,二叔第一句话就是,赶紧给我滚回来。
据我二叔说,我妈得的是心梗,来得快,凌晨两点发病,救护车还没到,人就走了。我妈走时,我爸一滴眼泪没掉,只是一言不发,像个哑巴,不对,哑巴伤心了还会哭,就像个傻子,痴痴呆呆的,宛若丢魂。那以后,没人再听他说过一句话。
我回到家时,没看到我爸,满院子都是唢呐声,唢呐声被风扯碎,散落四处,是一首《抬花轿》,一个个短促轻快的音节从屋顶坠下来,落在地上,和砖面撞击,反弹,惹得遍地回响。我顺着梯子爬上去,我爸盘腿坐着,腰杆挺得笔直,面对着自己缩成一团的影子,左摇右摆,腮帮子鼓起来,像镶了两颗桃子,额头上的汗珠一抖一抖的,随着唢呐声翩翩起舞。
我喊他,爸——他像没听见,眼皮依旧耷拉着,都没抬一下。我上前夺过唢呐,唢呐口发烫,不知道是晒的还是被他的气息熏烤的,我说,爸,您这是咋了?他腮帮子塌下去,眼珠转动一下,却不看我,定在我身后某处虚空里。我把我把扶下屋顶,拖到床上,盖上被子,我说,爸,您歇会儿。他听懂了,闭上了眼睛。
我去给我妈上了坟,新土、新墓碑,和周围腐朽的环境格格不入,我在坟上坐了半天,旁边一颗槐树的影子在我身前转,却始终笼罩着我妈的坟。只有风和蝉鸣,后来又远远飘来唢呐声,吹红了夕阳。我抹了把泪,匆匆跑回家,我爸又去了屋顶。饭已经做好了,两副碗筷,一副空了,一副满着,泛光的白米饭,长粒香,还没出锅就会香气四溢,配上番茄炒蛋,我的最爱。我没心思吃饭,上房再把我爸拽下来,他很配合,坐在餐桌旁,看着我吃饭。唢呐戳在桌面上,像一杆旗。等我吃完,他把碗筷收了,我抢着刷碗,他一把将我推开。
我在家待了两天,我爸除了不说话和每天要定时吹唢呐外,还算正常。我打算把我爸带到城里,好好陪着他,再给他找点事做,分他的心。不过首先要去一趟医院,检查一下,他究竟是怎么了,哪里的问题,该吃药吃药,该调养调养。
临走,他人却不见了,我知道他去哪,果然,还没到坟地,就听见唢呐响,呜呜咽咽的。我爸坐在我妈坟前,双手捧着唢呐,含在嘴里,他含胸收腹,双肩端平,除了起伏的十指,就像一尊雕塑。唢呐口对着我妈的坟,坟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一株嫩绿的芽,奇怪,前天还没有。
2
我爸年轻的时候在县评剧团工作,没有正式编制,挣得也不多,纯属个人爱好,偶尔也跟着村里的草台班子应承些红白喜事,赚点外快。到我上初中,家里开销大了,大概还有别的原因,他改了行,可还是爱吹唢呐,我妈成了他唯一的听众。我妈怕他唢呐声太吵,影响到别人,每逢我爸吹唢呐,就要把门窗紧闭,窗帘也拉上,哪怕是在炎炎夏日。我不爱听,嫌烦,小时候一见他提起唢呐,我就跑出去。上大学以及工作后,更极少回家,电话也懒得打。换号码时,我群发了微信消息,可忘了爸妈还在用老年机,微信都没有。我的疏忽让我错过了我妈的葬礼。
在车上,我爸抱着唢呐,头垂得很低,偶尔车身晃动,他的头就会随之颤动。我以为他睡着了,俯下身子去看他,发现他睁着眼睛,盯着怀里的唢呐。唢呐已经很旧了,比我岁数都大,当初杆子是淡黄色,现在成了暗红,原来亮金色的唢呐碗也成了古铜色,整个像包了浆的文玩。
我说,您累了就睡会儿。他点点头,却还是睁着眼睛。三个小时的旅途,很漫长。回到我的出租屋已经是下午两点,屋内热气蒸腾,还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我忙开窗透气,偷眼去看他,发现他锁着眉头,显然不太满意。出租屋有四十平米,简装,一室一厅一卫,卧室有一张床,客厅一张茶几一张沙发,厨房只有冰箱,我不做饭,在外面吃或者点外卖,冰箱里全是啤酒和饮料。
我在手机上点了外卖,炸酱面,备注上带头大蒜。我爸好这口。从冰箱取出啤酒,问我爸喝不,他摇头,我想起来,他只喝白酒,散装的,起码五十度,只有逢年过节家里来客人才喝瓶装酒。我想,从医院回来要去超市买白酒。
吃过饭我拉他去医院,他有点不情愿,倒也没太抵触。医生手拿着脑电图,抬高放低看半天,脸色越来越严肃,我有点担心,他又问了我爸几个问题,我爸就只摇头点头。最后医生说,是失语症,但是病因比较特殊,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话,开了些药,又嘱咐我,让我多关心我爸。我随口应着,带着我爸去取药。
从医院出来,天近黄昏,热气未退,偶尔一丝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过来,还没来得及体验到凉爽,又从身畔滑走。路过一家烧烤店,肉香混合着孜然味凝聚在空气中,我的肚子在叫,于是停下来,买了二十串羊肉串,十串板筋,十串鱼豆腐,打包带走,家里还有半冰箱啤酒。在此期间,我爸寸步不离在我身后,乖得像个孩子。我觉得我们身份反过来了。这多少让我有点得意。回到家,打开冰箱,才想起来忘了买白酒,下次吧,下次一定不能忘。我在心里说。
3
我让我爸睡床上,我睡沙发,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被一个尖锐的声音惊醒,我跳起来,冲进卧室,我爸站在窗口,光着膀子,双臂架在身侧,脊背上肌肉鼓动,头伸出窗外,正在吹唢呐。我喊一声,爸!唢呐声在一个高音处刹住。我爸回头看我,眼神有些迷茫。我说这不是在村里,上下左右都是邻居,人家还在睡觉,您这样要挨骂的。我爸听懂了,点点头,收了唢呐,穿上背心,走到厨房,一阵锅碗瓢盆响,又走出来,看我。我说我没做过饭,厨具都是房东留下的。我爸返回卧室,砰一声关了门。
我点了早餐,豆浆油条,洗漱完,敲我爸门,不应,我推开,探进头去,我爸正躺在床上,脚悬在床边,一只挂着拖鞋,一只光着。他怀里抱着唢呐,眼睛盯着天花板。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天花板,上面趴着一只壁虎。我说,爸,我要去上班了,我点了早点,一会有人敲门你给开一下。我爸头离开枕头,脸摆向我,一手把唢呐填到嘴里,唢呐里猛地射出一个音符,像是咆哮,那声音分明是——滚!
我滚去上班,一天里心神不宁,时而惦记我爸,时而想起我的女朋友——现在应该叫前女友。分手是我提出的,开始只想吓吓她,让她放弃跳舞,谁知在我和跳舞之间,她毅然选择了后者,这让我很气愤,当即换了电话号码,打算和她老死不相往来。可我暂时还忘不了她,我想这大概需要一段时间。
还没捱到中午,社区派出所打来电话,让我去领人,我大惊,怕我爸出啥事,电话里说话就有些磕巴,还好,警察说是我爸和人闹了点小矛盾。我请了假,匆匆赶去派出所,我爸和一个秃头大叔正坐在所长办公室,两人分列办工桌两侧。我爸一身土,头发上粘着碎草叶子,怀里抱着唢呐;对面大叔浑身精湿,还在淌水,我想,这人是多怕热。两人虎视眈眈,正在用眼神交锋。
接待我的警察说,是光头大叔报的警。他在河边钓鱼,刚撒下鱼食,不远处传来唢呐声。他怕鱼被吓跑,寻声觅去,见我爸正杵在河边吹唢呐,声音高亢嘹亮,直冲云霄,河面都被吹出一条条波纹。大叔说,老弟别吹了,我钓鱼呢。我爸看看他,侧了身子,对着大叔脸吹。大叔吓了一跳,脚下趔趄,险些摔进河里。大叔恼了,去夺我爸的唢呐,我爸后退着,吹得却更加卖力。大叔一个箭步,将我爸扑倒,我爸身大力不亏,翻身把大叔压在身下。我爸薅着大叔脖领子,像铁饼运动员扔铁饼一样,一把将大叔扔进了河里。好在河水不深,大叔挣扎着爬上岸,遂报了警。
到了派出所,我爸闭口不言,警察问什么,他就吹唢呐,搞得派出所像过白事。还好,他的手机通讯录里面存了“儿子”。
我走到他身前,扶着他的肩膀,他的肩膀全是骨头,没有一点肉,硌手。我说,爸,这么大岁数了,干啥呀这是?我爸目光从大叔身上挪开,抬头看着我,一脸委屈。我想起小时候,同学在我身后喊: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你爸就是个戏子。我和同学打起来,被老师叫家长,我爸质问我时,我也是这副样子。现在我俩真的反过来了。
我爸把唢呐含在嘴里,我忙堵住唢呐口,说,您别吹了行不?让我省点心吧。他拔开我的手,执意吹出了一串音符。我看大叔在努力憋笑,警察紧皱着眉头。
唢呐声在办公室回荡,那好像一句话,三个字,对不起。等声音消散,我说,您这是在跟我道歉吗?他犹豫了一会儿,似乎下了很大决心,缓缓点头。我明白了,他在用唢呐代替他的嘴巴,用唢呐跟人对话。我有点激动,对警察和大叔说,你们听见了吧?看见了吧?我爸得了失语症,但是意识是清醒的,他嘴巴说不出话,就用唢呐说话!大叔一拍脑袋,哎呀,你这一说,好像是这么回事!我让他去别处吹,他用唢呐说,我刚来,这地方不太熟。警察附和,还真是。
4
从警察局出来,已经中午,太阳高高架在两栋大厦之间,我和我爸走在大厦一侧窄窄的阴影里。有些和我们擦肩而过的行人好奇地看我爸,我爸缩着肩膀,明明头上在渗出汗珠,却好像很冷。小时候我很多次以同样的姿态跟在我爸身后,讪讪回家,接受电闪雷鸣的教育。再大一点,我学会了顶嘴,他骂我,这么大就打架斗殴,长大了就是个匪类。我反击,说当匪类也比当戏子好,起码不用给不认识的披麻戴孝!这是我听邻村的同学说的,说村里一个八十多的老头出殡,他去看热闹,看见我爸和另外几名戏子穿着和孝子一样的衣服,跟在棺材后面吹吹打打。到了坟上,孝子哭,他们也哭。孝子扑到坟坑前,他们也扑到坟坑前。孝子喊,我的亲爹啊,他们也喊,我的亲爹啊。我的那名同学是笑着说的,刚说完就被我打哭了。
我爸的职业让我蒙羞,我不敢直接跟他抱怨,只好在我妈耳边吹风,可我妈不向着我,总在替我爸说话,她说,你不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你爸会吹唢呐,可能都不会有你。我问为什么,难道我是唢呐吹出来的?她说,当初我就是看上你爸吹得一手好唢呐。我很费解,到现在也不太懂。
我绕到我爸身后,掸他身上的土,手落到背上,他一哆嗦,扭头看我,我忍不住笑,我说您别害怕,不是打您,掸掸土。他也笑,嘴在脸上裂开一条缝,露出一排黄牙。他一定想起来小时候打我的情景,扇屁股,还要褪了裤子,打得屁股蛋子像块烂红薯。
尘土飞散到空中,形成一团云雾,我爸在云雾里,身子佝偻着,感觉离我好远。到我家楼下,小区门口有家饺子馆,刚开业,崭新的招牌在太阳下闪耀着诱人的光辉。我拉住我爸,说在外面吃饺子吧。我爸站定,斜了一眼招牌,唢呐送到嘴里。我连忙制止,我说您想说啥?他看看四周,我也看,只有车,没人,我把搭在他胳膊上的手收回来,他吹响了唢呐,声音不大,穿透力却很强,我听懂了,他说,买米,买菜,回家做。我说,那也得下次了,今天太晚了。硬拉着他,进了饺子馆。一进门,像撞在一块冰上,空调开得好大,却没什么顾客。我们坐在一处角落里,我抢过他的唢呐,夹在两腿之间。我叫过服务员,点了两份饺子,一份大葱肉,一份素三鲜,又点了一份东北大拉皮,两瓶啤酒,一瓶一斤装的牛二。我爸顶多喝半斤,剩下可以带回家。
我爸吃饺子不蘸醋,蒜却不能少,我特意跟服务员要了两头,饺子没吃了一半儿,蒜已经没了,桌上铺了一桌蒜皮。我不好意思再跟服务员开口,只当没看见。我俩像两个临时拼桌的陌生人,各吃各的,各喝各的,他低着头,腮帮子鼓着,从左到右滚动,再滚回来。不大会,饺子和菜消灭殆尽,我喝完了两瓶啤酒,他的牛二还剩多半瓶。我问他,饱了吗?他直起身子,靠在椅背上,一手抚着肚子,一手在张大的嘴巴前画圈。老毛病,吃韭菜就塞牙。桌上有牙签,被啤酒瓶挡着,他没看到,我推给他,他取出一根,半个头藏到桌子底下剔牙。我看见他头顶正中还顶着一片草叶子,他的头发已经非常稀疏了,却依旧乌黑,不知道是不是染过。
出了饺子馆,没走几步,他又跑回去,片刻推门出来,手里多了酒瓶子,一边走一边拧着瓶盖。我又忘了,还好他自己记得。
5
我得给他找点事做,他要么沉默不语,要么吹唢呐,总这样不是办法。我们很少交流,主要是没办法交流,他跟我说句话都要用唢呐,虽然我勉强能听懂,但实在怕扰民,不光如此,我不让他吹,他就把自己关在屋里,锁上门窗,偷偷吹,虽然声音压得很低,可还是听得到。大夏天的,屋里没空调,等他吹够了,大汗淋漓跑出来,马上就得去冲凉。我劝过几次,可他根本不听。说起来好笑,我小时候偷偷看漫画也是这样,有瘾,挨过打,受过骂,都管不住。
我咨询了几位同事,问他们的父母如何消遣退休生涯,它们不约而同地回答,跳广场舞。我觉得这是个好办法。
我特意请了一天假,带他去一个小公园,公园离我家不远,步行只要十来分钟,如果他嫌累,还可以给他买辆二手自行车,每天骑着打来回,省时省力。我觉得儿子当到这地步,已经无可挑剔。公园里每天聚集着一群和我爸年纪相仿的老头老太太,老太太居多,也有单身的,如果我爸有想法,还可以谈谈恋爱,再婚也不是不可以,我很开明。离公园还有一段路,我就听到很大的音乐声,“是郎给的诱惑,我唱起了情歌……”我希望有个老太太能给我爸一点诱惑,让他对她唱情歌,那他的病就不治而愈了。
音响轰鸣,周围的空气都在震荡,眼前的老头老太太在欢快跳脱的气浪里有点变形。他们穿着统一的服装,运动服,男的黄色,女的大红,男女混杂,宛若一盘西红柿炒鸡蛋。等到一首歌结束,我去拉我爸,手上却抓了空。我爸不见了。
我举目四望,还没看到人,唢呐声从公园东北角传来,滴滴答答,声音轻快。我爸站在一棵枝叶繁茂的梧桐树下,身躯随着唢呐声有节奏地向上拔动,那样子就像在努力爬树的毛毛虫。我跑过去,音响又响起来,是一首《小苹果》,唢呐声歌声交织,拧成一股带刺的麻绳,勒得人脑壳疼。我说,爸,还是去跳舞吧,活动活动筋骨。他不理我,转到梧桐树另一侧,吹得更加卖力。唢呐声蓦地挣脱歌声束缚,洋洋洒洒,在公园涌动。歌声也拔高,在唢呐声后面紧追不舍,唢呐声受到挑衅,愈加澎湃起来。公园成了唢呐声的海洋,一个个巨大的白色浪头以雷霆万钧之势从天而降,顷刻将公园里散步的、下棋的、舞剑的、跳舞的人群淹没吞噬。歌声被摧毁,消于无形。
我爸整张脸像是着了火,脖子上青筋暴涨,如同盘踞着两条小蛇,汗水从他额头、到脸,到脖子、到身体,一滴滴、一束束、一片片淌下来。短袖T恤前心后背都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随着他的气息上下起伏。我连喊了三声爸,他像没听见。他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唢呐的世界。
领舞的老太太鼓着眼珠子赶过来,身后跟着两个摩拳擦掌的老头儿。老太太说,大兄弟,您这唢呐吹得太棒了,我们音响调到最大,也盖不过去啊,本来我们跳的是广场舞,不知不觉成了扭秧歌。老太太说话底气十足,声音出口,却被唢呐声揉碎,散在风里,没了影。我给老太太作揖,阿姨,对不住,我爸这里——我手指自己脑袋——有一些问题,等我劝劝他。老太说,那也怪可怜的,也不是不让他吹,小点声音,大家互不干扰。我说,没问题,没问题,你稍等。老太往公园中心方向支了支下巴,小伙子,你看那边。我回身去看,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拖着一条体型和他相仿的金毛,金毛在对着我们咆哮。我听不到声音,像在看默剧。
老太说,看到没有。我说看到了,一条狗。老太说,还有我孙子。我说,哦。老太说,那狗像是对你爸吹唢呐有意见,我孙子快拽不住了。我觉得口干舌燥,我说,您放心,我这就劝我爸。老太点点头,带着两名老头儿花团锦簇地走了。
我爸仍沉浸在唢呐的世界里,刚才发生的一切他好像全没看见。我去拽他的胳膊,他躲开我,又绕到梧桐树另一侧,我追过去,他又跑开。我们围着梧桐树转了几圈,他脚下生风,我总也赶不上。我感到公园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刀子,纷纷向我们掷来。
一声狗吠让我爸停下了脚步。金毛就在我爸脚下,它把全身的毛奓成一只刺猬,尾巴高高翘起,冲着我爸狂吠。我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躲到树后面,探手去拉我爸。谁知我爸扎下马步,汪汪——对着金毛吹出两声同样的狗吠。金毛偏了下脑袋,再摆正,汪汪汪——我爸支起来的胳膊肘也震了三下,汪汪汪——
狗不叫了,毛塌下来,耳朵缩在脑后,尾巴折到身下,屈腿蹲在地上,嘴巴半张,吐出鲜红的舌头冲我爸喘气。我爸站直身子,抬头,唢呐口向天,吹出一串清脆的鸟鸣,狗耳朵再度支棱起来,左右转动。唢呐口调整方向,吹出一声虎啸,几片巴掌的树叶随着唢呐声飘落,金毛一哆嗦,夹着尾巴风也似的跑掉了。
6
我坚决不让我爸再出门,我去上班就把他锁在家里。上午九点到十一点,下午两点到五点,这段时间他可以吹唢呐,晚上绝对不允许。我征求了邻居的意见,还好他们白天大部分时间不在家。
几天之后,我正上着班,惯常摸鱼的同事跑过来,举着手机给我看,上面正在播放一个短视频,视频里我爸对着狗吹唢呐。同事指着躲在屏幕角落里一张蜡黄的脸说,这不是你?我说,谁这么无聊?同事说,这老头儿火了,你也跟着蹭了热度。我说,那是我爸。我觉得有一扇窗正在向我打开。
我淘了一台大屏二手手机,又买了手机支架、麦克风,一切就绪,我要给我爸开直播。我给我爸做了工作,他没点头,好在也没摇头。没摇头就是默许。我上下打量他,满脸皱纹,胡子拉碴,头发也乱糟糟的,衣服不知道穿了几年,全是褶子,这样不行,这不是主播该有的形象。我拉着他去理了发,剃了胡子,又在商场买了两套衣服,紧身背心,上面画着骷髅头,再戴上染成金色的铜链子,整个人焕然一新。这就对了,这才像个主播。
直播间开始没几个人,我爸坐在镜头前也有些局促,他一只手握着唢呐,另一只手去扯身上的背心,背心有弹性,扯起来,一松手,又弹回去。我说,爸,咱得先预热,您吹段流行歌曲吧,吸引吸引人。我爸把唢呐含在嘴里,吹出一首《纤夫的爱》,声音软绵绵,有气无力的。我说,爸,这歌老掉牙了,《大碗宽面》您会不会?他摇摇头。我说,那就别吹歌了,还学狗叫吧,这您拿手。我爸抬头瞅着我,许久不动。我说,爸,咋了?我爸收回目光,起身,大腿蹭到身后的椅子,椅子倒了,椅背砸在瓷砖上,奏出一个响亮的音符。他提着唢呐回了卧室,我跟到门口,他关了门。一会走出来,换了之前的衣服。我有点慌,说,爸,您要干嘛?我不看我,用唢呐吹出两个字,散心。
我长出一口气,人上了年纪,新鲜事物接受得慢,可以理解,散散心,也许就想通了。他推门走出去,脚步腾腾响了一阵,终于安静下来。
一直等到傍晚,我爸还没回来,打他手机,关机。我后知后觉地担心起来,忙出去找,小区里没有,饺子馆也没有。此时太阳隐在远处一栋大厦后,只挣扎出红彤彤的光晕,天渐渐黑下来,街上的行人披着落日的余晖走在各自回家的路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人那么多,可里面没有我爸。我想他已经离开了我,离开了这座城市。
第二天一早,我买了回家的车票,坐在车上,我想起我的前女友,我喜欢上她就是因为她舞姿曼妙,在她成为我的女朋友后,我却数次暗示她,让她放弃跳舞,原因很可笑,就是不想让她过多暴露在聚光灯下。我想,我大概是个自私的人,从小到大都是。
我被一把铁锁拒之门外,我爸并不在家,我找到我妈坟上,也没我爸的影子。我妈的坟新培了土,散发着新鲜草籽的芬芳,前些天的小嫩芽居然抽出枝条,长成了一棵小树,我爸的唢呐就挂在嫩绿的枝条上,俨然树上开出的花。我把唢呐轻轻取下来,托在手心端详,我不明白,它究竟有什么魔力,能让我爸如此痴迷呢?转动唢呐杆,我看到上面的一排小字,因久经磨砺,字迹已经有些模糊,我卷起衣襟,在那排字上擦了又擦,勉强辨认出:赠李大庆(我爸的名字),1988年3月5日。
那是我出生的前一年,我爸刚刚娶了我妈,我妈刚刚嫁给我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