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1
小光趴在猫洞前往屋里看。这是个狭窄的房间,里面黑洞洞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简单的几件家具。而它就蹲坐在柜子前,两只眼睛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的荧光,如同两颗冰润的玉石。
小光冲它笑了笑,吹了声口哨。它站起来漫步走向小光,竖起的尾巴摇曳生姿,步态如女王一般优雅。来到门后和小光隔洞相视,让他既惊讶又开心——小光没想到它如此乖巧,便伸手过去想摸摸它的头。
它没理会小光的热情,只是挥动了一下前肢,然后扭头转身,漫步走回刚才坐着的位置上,步态如女王一般优雅。
小光感到脸上有东西流下来,伸手一摸,是血。而它正坐在原来的位置,静静地看着满脸是血的小光。
直到这时小光才感到火辣辣的疼,可任凭他如何气急败坏地怒骂吼叫也晚了,因为够不着房间深处的它。小光抓起一块石头想丢过去砸它,可猫洞太小无处使力,最后依然无计可施。而它始终坐在那个位置一动不动地看着小光的表演,甚至都不叫一声。
简直像女王一般优雅。
2
之前小光没注意到门上的猫洞,因为这是紧挨澡堂给锅炉工住的小房子,而澡堂是他最不愿来的地方。不过那天他在外面疯玩时经过这里,却鬼使神差的被门上的猫洞吸引。一向喜欢动物的小光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想要一探究竟,于是就发生了这一幕。
小光火急火燎地跑回家,把这事告诉了爸妈。他满脸血的样子把妈妈吓坏了,赶紧给他清洗伤口,涂上红药水又粘了一块创可贴,准备带他去医院打疫苗。爸爸告诉他那是贾叔叔家的猫。
小光还记得贾叔叔。以前贾伯伯一家和小光家都住在家属院最后一排巷子里,小光家在中间,老贾家在东头。那时每天上学他总是经过他们家里从家属院东侧抄近路,这让贾伯伯很不满,经常埋怨说:“这是我们家,不是过道!”不过小光只当是耳旁风,每天照走不误。
后来巷子要拆掉盖新楼,住户们都暂时搬到别处,贾伯伯终于不用担心自家再被当成过道了。小光家搬到家属院东头的二层筒子楼,每天上学更方便,翻个墙头再穿过军人家属区便直达学校。而贾伯伯一家不知搬去了哪里。经爸爸一说他才知道贾叔叔现在就暂住那个锅炉工的小房,而贾伯伯回了老家,等新楼盖好再搬回来住。
现在新楼正在施工,他家筒子楼旁边就是挖好的地基。不过工程遇到了困难,因为地基下发掘出两座古墓,里面的积水已经抽了一个月,现在还没抽完。妈妈骑车带他去医院时他看到粗大的水管正将墨绿色的污水排入下水道,而深深的地基中央留着两个凸起的坟包,水管的另一头就在那个较大的坟包之中。
3
小光讨厌打针,因为他怕疼,可是被抓伤后这就由不得他了。除了那一爪子的疼痛现在还要忍受更多疼痛,甚至得在一个月里挨上五针,这让他越发仇恨那只灰猫。他想着五针打完后一定要狠狠地报复它,让它哭着求饶才行。
但猫也会哭和求饶吗?小光为自己心里冒出的想法感到可笑。不过以前他就是这样看待动物的——在他眼里动物也有喜怒哀乐,也有话语想要诉说,只是语言不通,人类无法理解而已。
比如他就曾在肢解螳螂时试图听到它的求饶,还拿针反复戳它的复眼,想看它哭喊哀求的样子。不过它直到死也只是在无声地挣扎,完全不理会小光的期待。他顿觉无趣,随手把螳螂的尸体扔进垃圾桶。
看来昆虫就是比不上高等动物有趣,他记得以前贾伯伯家的那只白猫就很通人性。
4
那是三年前还住在巷子里的时候,爸妈经常在晚饭后和几个邻居去贾伯伯家打麻将,而小光就在他家的大床上滚来滚去地玩。他尤其喜欢贾伯伯挠背用的竹制痒痒耙,简直百玩不厌。不过他更喜欢他家的那只白猫,每次碰见都要追逐一番。那天和往常一样,小光追着它从主屋跑到厨房,又从厨房跑到后院。小光不明白那只猫为啥一见他就跑,他只是想和它玩而已。
白猫的见外表现让小光很生气,一心要抓住它好好问问为什么要跑,所以追得越发卖力。但这只让它更害怕,最后钻进贾叔叔那辆绿皮三轮蹦蹦底下不出来。小光趴地上探头往里看,那只白猫就蜷缩在两个轮子之间盯着他,双眼在傍晚的暗影中发出幽幽的荧光,如同两颗冰润的玉石。小光气不过,拿石头掷它,可它宁肯挨打也不出来,只是胸腔里发出低沉的嘶吼——这让小光有点害怕了,只好收手作罢。
回到贾伯伯家的主房,大家还在麻将桌上鏖战正酣。小光注意到大床底下漏出半个篮子,里面似乎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没等他挤过去细看那只白猫就回来了,缠着贾伯伯的脚叫个不停,一边叫还一边瞅小光。
小光很心虚,知道它是在告状。可主人手气正好顾不上听它说,只扔下一把小鱼干,抬脚就把它赶走了。它只好叼着鱼干推着那个篮子躲进床底下,再也不出来。
不知道那只白猫现在怎么样了,跟着贾伯伯回老家了吗?他搞不懂自己怎么会迷迷糊糊地想起这件事,翻了个身就睡着了。
5
小光的伤口已经不疼了,但正在结痂时有点痒,让他总忍不住去抠。妈妈怕小光自己把伤口弄破,每天都给他粘创可贴,结果他就被小伙伴们称作“二郎神”——那个伤口是竖着的,不偏不倚正在额头中间,所以创可贴自然也是竖着贴——灰猫的随爪一挠竟如此工整,让小光也不得不佩服。
听说古墓的积水已经抽干,工头准备进去查看,小光和小伙伴们早早赶到工地旁边等着。不止他们,家属院里好多叔叔阿姨也去旁观。到中午的时候,工头腰系粗绳,穿着过膝的大雨靴慢慢消失在墓穴的洞口。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但没过一会儿他就出来了,跟大家说里面总共有五具尸骨,中间一具大的,旁边各两具小的。
“那是陪葬的吗?”有好事的人问。
“应该是吧,那几个腿都是断的。”
“见到骷髅了吗?”
工人摇摇头,不愿再多说什么。他脱下雨靴时甩了甩上面的泥水,一滴墨绿色的污泥飞到小光脖子上。但小光压根没感觉到,因为大夏天玩得一身臭汗,脖子上早都是一道道的泥缝了。不过他一回家就被眼尖的妈妈看到那个泥点,赶紧拿毛巾给他擦干净,说沾了坟里的污泥晚上会做噩梦。小光没把这话放在心上,晚上也没梦到什么。他这会儿唯一挂念的是区作文竞赛的结果,因为感觉发挥不错,心想应该能拿个好成绩让爸妈高兴一下。
6
没过几天地基里的坟包就被铲平了,施工终于进入下一阶段。而小光也如愿以偿地拿到作文竞赛的一等奖和期末考试的第一名,不过他并不高兴就是了。那个戴墨镜的怪叔叔已经走了,小光以前从没见过他,以后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他。他还问过妈妈那个墨镜叔叔的事,可她压根就没印象。不过小孩子忘性更大,一进入暑假开始疯玩,就把这些事全抛到脑后了。
五针疫苗都打完后伤口也彻底愈合,只是新长出的皮肤还略显稚嫩,颜色比周围浅了些。而小光早就忘了报复灰猫的事,他现在想的是如何能让妈妈给他买辆四驱车——之前她说只要考第一名就给他买,现在又说那是逗他玩的,让小光气愤不已却又无可奈何,整个暑假只好赖在奥迪(四驱车)专卖店,眼馋地看小伙伴们如何变着花样地改装爱车和比赛了。
一天傍晚,小光独自回家时又经过澡堂,下意识地往那间小房看了一眼,发现猫洞里正闪着一双绿莹莹的眼睛盯着自己,可一眨眼便不见了。小光觉得这一幕有点眼熟,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他带着满脑子的疑惑回家洗漱上床睡觉,一缕思绪却留在这块土地的上空盘旋缠绕,在时间的漩涡中飘向那个悲惨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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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恨。
我恨赵府,恨家人,也恨这个世界。
从我能记事起,我娘就在赵府当帮工。等到了14岁出嫁的年龄,家里也商量着把我卖到赵府当丫鬟。因为我长得好看,说不定会被赵公子看上,要是能被纳为小妾还可以大大缓解家族的穷困。虽然我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丫头,却也责无旁贷地承担起这份期望。
然而我却让家人失望了。在赵府的三年里我只会干活,洗衣做饭清扫缝纫样样都行,却唯独不会吸引赵公子的注意,比起丫鬟反倒像个伙夫和下人。和我同时去的另外两个丫鬟整天粘在他身边,陪他到处游玩看戏,好不快活,却把所有工作都推给我和我娘。我娘一脸酸楚的样子总让我心如刀割,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
赵公子是个性情残暴的纨绔子弟,平日最喜欢斗鸡斗狗斗蟋蟀这类血腥残酷的游戏,连赵府自家养的猫都被他活活踩死了好几只,对身边的下人更是稍有不满便拳打脚踢。我娘年岁渐长记不住事,每次出了差错都会惨遭毒打,而我却只能在一旁哭喊着求他手下留情,求他别把我娘打死。可他脾气上来了会连我一起打——就因为摔碎了一个盘子,我们娘俩身上的淤青过了半个月才好,而这样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我娘后悔让我进了赵府,可现在想走也走不了了。如果当初安安分分地嫁个普通人,日子或许过得清苦,但总不会比现在差。如今除了赵公子一家,府中的下人也看不起我们娘俩,变着法地欺负我们。可家里的弟弟得花钱娶媳妇,再怎么苦我们也只能忍。
可谁也没想到的是,这样的生活竟毫无预兆地结束了。一日赵公子在房中和妻妾快活时,突然浑身抽搐口吐白沫,从床上滚落下来还抖个不停。尽管众人竭力抢救,可在郎中赶来之前还是一命归西。他死时面色青紫五官肿胀,喉咙被自己抓挠得鲜血淋漓,似是突发癫症窒息而亡。
府上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不知所措,而我却暗自高兴,因为这样的生活说不定可以结束了,我和娘亲也终于能回家了。
2
赵老太太发了失心疯。她接受不了儿子的死,时而恸哭时而大笑,更多的时候目光涣散举止疯癫,整个人变得神叨叨的。每次做法事,众人都要搀扶她左右,不然稍不留神她就会扑上儿子的尸身大哭。在此期间赵家的墓地也在加紧赶工,府上的仆人和帮工们一天到晚忙里忙外,竟也没功夫欺负我们娘俩了。
做七之后终要下葬。那天我们两个丫鬟陪着赵夫人和侧室在最前方捧花圈,我清楚地记得那墓室的大小远超一口棺木,而当天总共准备了五口棺材。
赵府还有其他人要一起下葬吗?
我回头看到众人簇拥的赵老太太满脸笑容,那是一种只有对儿子才会露出来的宠溺的笑,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虽然距离有点远听不见,我还是从她的唇形读出了那不停重复的几句话:“儿啊,你在下面不会孤单的,为娘把你最宠的妻妾丫鬟都给你送过去了……”
接着我便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之后在一阵剧痛而又无力的晕眩中感觉有人抬着我扔进了一口棺材,又“哐啷”一声扣上盖子遮蔽了阳光,随后便听到叮叮当当钉棺盖的声音,其间夹杂着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叫——那是我娘吗?
原来我是陪葬。
不光后脑,四肢也钻心的痛,而且完全动弹不得,应该都被打断了——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直接把我打死?为什么要让我活着下葬?
我害怕,我不要下去——
然而棺材还是颤颤悠悠地被抬了起来,然后又四平八稳地被放了下去,过了好久才触到坑底停住了。
我不知道墓室有多深,只觉得泥土的寒湿气息透过棺材板渗了进来,让我浑身发冷。
碎土一次次落在棺盖上。起初声音还很清晰,渐渐就变得沉闷微小越来越远,直到最后什么也听不见。
我无法呼吸了,更无法挣扎。周遭陷入彻底的黑暗,如同我凄惨的人生。
而我就要在这样的黑暗中独自死去——虽然还有三个活人应该也埋在近处,可我却一点都感觉不到她们的存在。
我从未见过海,只听赵府的一个下人吹牛时说过海的样子。然而死亡的这一刻,我却真切地感受到那无边无际的孤独的海正在将我淹没——海水是如此的冰冷彻骨,海岸是如此的遥不可及,海底又是如此的深不可测。
为什么上苍要对我如此残酷?我不要就这样消失,我还什么都没经历过,什么都没拥有过,更没照顾好娘亲,我还想亲眼看看海,还想……
我恨……
3
再次睁开眼时,我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高大明亮的屋子里,包裹在一团温暖的皮毛中。头上有几个陌生人正盯着我看,我急忙开口询问,却只发出“喵”的一声,那些人全笑了。
我低头看到一双毛茸茸的爪子,才发现自己变成了猫。而我的娘亲正环抱着我轻轻舔我身上的毛,让我觉得温暖又舒服。
娘亲是一只白猫,只要和她在一起我就觉得格外安心。我还有几个兄弟姐妹,大家有黑的白的还有黑白相间的,只有我是灰的。
老主人对我们很好,我也头一次体会到家的温馨。如果幸福的日子能这样持续下去,做一只猫又何妨。
然而就好像被宿命纠缠着一般,我遇到了那个孩子。他的长相和赵公子颇有几分相像,在我还不能攀爬跑跳的那段日子里总来主人家玩。他的残暴之处也很像赵公子,每次见到我娘亲必定要追打一番——为啥一定要和我们娘俩过不去?主人为什么不制止他呢?
一天傍晚他又撵着我娘亲满屋子跑,后来又追到院子里去。我想去帮娘亲一把,给他脸上狠狠来一爪子,可我甚至都爬不出那个篮子——等我长大了一定要给他好看。
那孩子回来了,可我娘亲在哪儿呢?正心焦时见他往这边看过来,我赶紧低头藏好,吓得心脏“砰砰”跳。还好接着便听到我娘亲的声音,她一回来就缠着主人诉苦,说那个孩子如何欺负她。可主人正忙着跟一桌子的人打麻雀牌,根本听不到,只随手扔给她一把小鱼干。
看来我只能靠自己了。
4
三年过去了,老主人带着娘亲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兄弟姐妹也都一个个送给别人家,只有我跟着小主人一起换了个住处。
小主人贴心地给新家的房门上开了个洞,方便我进出。但我除了在附近抓老鼠也很少出门,每天大部分时间就坐在屋里,回忆过往的人生和猫生。可上一世的记忆渐渐模糊,大概猫的脑袋不太聪明,没办法记住那么多事吧。我想念娘亲,希望她和老主人能早点回来。而那个残暴的孩子也再没出现过,如果再见到他,我一定给他好看。
那又是一个平常的日子,我像平常一样回忆往昔时,竟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门洞后——我从未忘记过这张脸,他就是总欺负我娘亲的元凶。而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他傻笑着冲我吹口哨,大概也想欺负我吧,但我不出去他就拿我没办法,所以才要引诱我。于是我活动了一下爪子,站起来向门洞走去。
终篇
新的家属楼竣工了,贾伯伯一家也终于住上了新房。一天小光放学回来,在院里碰到贾叔叔,就问他那只灰猫的事,他却说它早就跑了。
“跑了?”
“可不,临走还给我抓了四只小老鼠摆门口。”
“那它会跑去哪儿呢?”
“这谁知道,可能想去大海吧。”
“大海?为啥要去大海呢?”
“每次电视里有海,它都凑到跟前仔细看。也不知道咋就这么爱看海,真是只怪猫。”
小光听他这么说同样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带着满肚子疑问回家了。现在临近小学毕业,爸妈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而这次模拟考小光又发挥失常,待会儿肯定要面临一场狂风暴雨,因此他的脚步越发沉重。他发现自己竟有点羡慕那只自由自在的灰猫,心想要是也能像它一样随心所欲地行走天涯该多好。
小光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奇异的场景:一只灰猫端坐在岸边的岩石上远眺大海,任海风裹挟着波浪的碎沫一次次打湿自己的胡须和毛发,它却始终一动不动,就那样一直遥望着远方的地平线。
他不由得笑了,因为觉得这个场景中的灰猫很酷。不知为什么,小光觉得它一定能看到海。
他如此深信,并且如此希望着。
注:后篇见《时间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