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对一个人的作品一见钟情。
从接触到沉沦只需要短短几天。
前几天,我还对他一无所知,而现在,他已然飞速取代了贝多芬在我心中持续已久的首位。
他是马勒。
这位浪漫主义后期的作曲大师的创作生涯中,除了少数室内乐和一些声乐套曲外,就只写了十多部庞大、艰深得令人退却的交响曲。
可能很多非专业爱乐者和我一样,对于马勒这个名字望而生畏,以至于从未能够真正欣赏他的作品,若有,也只听过他的《第五交响曲》美到窒息的第四乐章。
在这个只用竖琴与弦乐的稍慢板里,以竖琴伴奏开头,第一小提琴随即奏出抒情主题,变成厚重的对位后进入中段。脑海里勾勒出了这样一幅画面:
落日余晖洒满的海面上,为了远离喧嚣,逃离所有世俗里琐碎与烦恼,一位流浪人独自一人乘一艘船伴随着晚霞远去,与海平线融为一体,消失在世界尽头。
在1968年6月8日,在罗伯特·弗朗西斯·肯尼迪的葬礼弥撒上,在1971年的电影《魂断威尼斯》里,甚至从整部作品中被单独抽出,作为独立的演奏曲目,马五第四乐章美得令人心痛的旋律使它成为马勒于现世最为耳熟能详的代表作。
但,或许每个人喜欢上一样事物的过程和契机都不同吧。
真正触动我的,或者说,让我一发不可收拾爱上马勒的,是他的《第一交响曲》的第三、四乐章。
就在这周的刚开始,我刚刚结束了被加州大火拖延了长至半个多月的假期,回归了忙碌的留学日常。
因为放假拖了太久,一开学就是排山倒海般的各种考试和ddl。周三的晚上,经历了期末大考之前的最后一门考试,两个课上的pre,两个讨论课,晚上八点半,如往常一样默默到站下车。天下着小雨,我撑起伞,顺着路两旁的灯光慢慢走回公寓,木然地紧盯着地上自己被拉长的影子,疲劳得脑袋里一片空白。
九点,我做好饭端进房间,摆好。照例,先选音乐,再开吃。
我顺着收藏的两百多张唱片滑了下去,却一直滑到了底。而后,不知为何,几乎从未接触过马勒音乐的我在网易云点开了他的名片,随着列表听了下去。
说实话,前几首除了马五第四乐章,听了都没什么感觉——没有什么强烈的旋律,无一给正处于昏昏沉沉状态下的我留下什么印象。
而后,马一的第三乐章出现了。
定音鼓敲出的八个固定节拍的音符,庄严的引子而后是低音提琴的独奏,开头渲染出的那种氛围,是我未曾见过的阴暗诡异。
彷佛迷雾中,一只巨兽从远古里走来,定音鼓如它的脚步,每走一步大地都随之震颤;低音提琴悲壮的旋律,完全孤立地演奏着,似乎在叙述一个被历史埋没在最深处的古老故事。渐渐如梦初醒的我,开始不知所措。
浓重的雾气把周围的一切都掩盖——又或者,周遭一切本就是一片虚空——只有那只巨兽沉重的而平稳的脚步声和迷雾里隐隐约约的轮廓,缓缓地,朝我一步步逼近。
我看不清它的脸,不知道它从何处而来,不知道它为何曾消逝,如今又为何而来。
我独自站在虚空里等待着它的降临——没有惊慌,没有恐惧,只感到它的每一步都踏在我的心跳的节拍上,似乎意欲和我诉说什么,或是传达什么。
而后,双簧管和小号在这段卡农之后出现了,配着原有的独奏,奏出了一段高亢却是同样消沉的旋律,转瞬即又被低音提琴的反复独奏取代。
在片刻消沉后,管乐伴随着提琴的拨弦,竟然在这一片死寂中开始了一段近乎欢快的变奏进行曲,华丽的旋律却藏不住哀伤,似乎是思绪在往昔岁月里的片刻沉溺。幻觉般的色彩忽而又被黑白所取代,又回归了那厚重的迷雾笼罩着的虚空。
接着,竖琴和小提琴领衔出了另一个主题,沉闷的定音鼓不见了,只有弥漫着的悲伤而又无可奈何的平静,而后,又是之前主题的重奏。
我似乎感到那巨兽在一步步逼近,它神秘,强大,而又孤独。
晃动的身影,沉重的脚步,就这样一直若即若离地漫步在地平线上,坚定却又游离,似乎无论如何无法到达。
而我却感到自己冥冥中已然触碰到了它的一毫一发,和它产生了哪怕只是那么一丝共鸣。
接近乐章末,管乐在持续沉闷迟缓的节奏里竟然奏出了一段急速而激烈的旋律——而它并不像是从打破沉闷的一道光,更像是为渲染阴暗而制造出的一种拧巴和扭曲。
乐章以贯穿首尾的定音鼓作结,我仿佛看见它被迷雾吞噬,消失在历史的尽头。
还没有在第三乐章的凝重的阴郁里缓过来,第四乐章刺耳喧嚣宛如来自地狱绝望的呼喊,把我的神经逼上了绝路——世界末日到来的声音不过如此。
马勒 第一交响曲 “泰坦(巨人)” 第四乐章
一片混乱中,双簧管、单簧管、圆号和长号齐奏,发出声嘶力竭的怒吼,预示这冲突即将的爆发。
它们不留余力地互相争斗着,试图用愤怒燃起的火苗,将这个世界烧个干净。而后演变为了弦乐和管乐气势汹汹的对峙,疯狂的合奏,是各个势力在末日降至的搏斗。
然而,再猛烈的大火最终也会熄灭,狂乱中爆发的能量也终将会衰退。持续的战斗随着能量的消耗殆尽戛然而止,转变为了小号在一片废墟中微弱的喘息。
而后,小提琴奏出了一段安静祥和的旋律,像是一种对暴力与杀戮的宽恕和惋惜。接着,由低音提琴和大提琴演奏优美的拨奏合奏,旋律的音量在定音鼓发出的隆隆鼓声中逐渐增强,而后是一段短暂而又漂亮的圆号独奏,却渲染了平和却不可持久的感觉。
长号和小号奏出的短暂音符预示着另一次高潮的到来和混乱的回归。果然,再一次的风暴涌现,战斗骤然在再度出现的混乱中展开,直到圆号在远处三角铁的伴奏下奏响欢乐的乐音为止才结束……
蕴藏着巨大能量的湍流一直在暗处涌动着,一次次短暂的平静和一次次被激起的冲突,让我的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我从未体验过这样的音乐。
在马勒的交响曲里,我听见了大地最原始的脉动,斗争的喧嚣与喘息,和平的宽恕与哀叹,目睹了生命与死亡的轮回。
我看见了最广阔的世界,恒定并游移着的宇宙里,古老的星辰运作交替,由诞生走向衰亡。
或许,若莫扎特是奔涌不息的溪流,贝多芬是波澜壮阔的大海,那么马勒,便是整个宇宙。
摄于UCD足球场外
去了解了一些而后知道,马勒,本身就是一个宇宙的流浪者。
“我是个三重意义上的无国之人:在奥地利,我是个波西米亚人;在德意志人眼里,我是奥地利人;在整个世界中,我是一个犹太人。到处被看作闯入者,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受欢迎。”
在亲眼目睹了五个兄弟姐妹在童年夭折,在而立之年失去双亲,婚后女儿离世,妻子出轨,而犹太人的烙印使马勒终生生活在排挤之中。
极端的孤独,无所归宿的心灵,漂泊无依的灵魂使他成为了彻头彻尾的无家可归者,他的人生彷佛就是一部精神放逐史。
于是,他把宇宙当作了自己的归宿——那种混乱中的秩序,死寂中的旖旎,虚空中的恒定,是他最后可以依靠的安慰。
马勒曾亲自这样解说自己的音乐:
“在我们论及的这个地方,乐曲的结尾只是表面上的,是完全意义上的虚假结尾。我的意图是表现这样一种斗争:当每个人认为胜利近在眼前时,它实际上却遥不可及。”
人类永远喜欢美好事物,我们喜欢和谐,喜欢美,喜欢爱和温暖。然而,马勒实际上所做的,就是让你看见另一面的世界。
摄于Davis郊外
他用音乐表达苦难,表达死亡,表达扭曲的真实:生活并非是全部由真善美构成的,残酷和阴暗充斥其中,在美好的幻象中掩盖着痛苦,虚伪和丑恶——只有愿意相信并认清了生活的另一面,真正发现以后,便不再恐惧。
生命的道路早已定下,不论你如何挣扎,都必须走向死亡。当然死亡并不可怕,我们必须做的只是正视它而不是回避它。
“如果说贝多芬的‘命运’主题还是源于传统古典哲学的‘物质’与‘精神’范畴,那么马勒音乐的‘生命’命题则出于人的本体论,并以更多愁善感的世俗细节见长,呈现出浓厚的世纪末情怀。”
其他作曲家们,如柴可夫斯基,贝多芬,莫扎特,舒伯特等,都在作品里有过对死亡的描述。然而,与他们常常采用的第三人称的叙述视角不同,马勒用的是更为挣扎的第一人称视角——亲身经历了苦难,见证了生离死别,亦受到了这充斥着动荡和矛盾的世纪之交欧洲哲学与文艺思潮的“世纪末情怀”的笼罩之下,他由内心的彷徨遁入内省,转向了人对生命的探求,对苦难与死亡的思考。
据说有一种症状叫做“马勒综合症”。虽只接触了短短几天,我却大概已经患上了——一天,不,几个小时不听马勒就浑身难受。
早上一醒来脑海里就会有他的某一部交响曲里的某一段旋律,一定要打开播放器听一段才能起床,晚上躺在床上必须听一个乐章才能安然入睡——甚至,我现在已经暂时全然忘记了其他的作曲家,每天走在路上,公交上,吃饭时,发呆时,听的,一定是马勒,只有马勒。
据说,喜爱古典乐的人,对不同的作曲家的作品的喜爱程度会随着年龄改变。而痴迷于马勒的,大都是步入中年之人。二十一岁的我听马勒,不知道为什么会受到如此之强烈的震撼。
或许是一个契机吧。
就在那个晚上,下课回公寓的公交上,一位老朋友和我聊到近况,他问起我今天的pre做得怎么样,说着说着,平时一向克制的我,突然开始刹不住地倒苦水。
最后,我说:
“说真的,我现在的孤独一般人真的忍受不了。”
在一个人坐在桌前,点开马勒的《第一交响曲》,那种扑朔迷离的孤寂感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他,一个游离的流浪者,用一整个宇宙的寂寥拥抱了我作为个体的孤独。
也许就在那一刻,我走进了马勒的世界。
他说:“交响乐必须像一个世界,它必须包罗万象。”
我承认自己也许太年轻,浅薄的阅历不足以理解生命与这个世界,以及马勒对它们的诠释。但,在它们面前,我感到了如此强烈却难以名状的敬畏,激动,与着迷。
初次接触,面对马勒,我感到自己一无所知,仅有一些浅薄的印象,却不知不觉写了这么多。
之后的路还很长,我还有长长的一生,去理解,去感悟他,他的音乐,与他构建出的那广阔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