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如蝼蚁,依然活着

他老了。

他叫刘伟,是我家老爷子的一个朋友,我读书那会儿,经常来我家吃饭喝酒。

他年轻的时候是个厨子,在市区某酒店领着农村人羡慕的高工资。他去过很多地方,所以小时候我很喜欢听他“摆龙门阵”,特别是喝过酒之后,红着脸,声情并茂地讲在他乡的见闻,我知道北京烤鸭就是听他讲的,还有涮羊肉。

他一米八的个子,面目清秀,但是他们家条件不好,住的房子虽说没到歪歪倒倒的地步,但是当时稍有点钱的都时兴修楼房,他们家的几间老式“小青瓦房”真的不起眼,家里还有两个高龄的老人,而且他花钱大手大脚,有事没事喜欢三朋两友喝点“小酒”。农村没有秘密可言,好事坏事都能“传千里”,所以直到30岁出头,他们家才终于托人介绍给他娶到了外地的老婆。那个王阿姨长得还算过得去,就是颌骨宽了些,性格也很温柔,大家都说能娶到她,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他们结婚的第二年有了一个女儿,准备凑点钱把家里的房子重新修过。可能是他上辈子还是没有修够福气吧,那年夏天一个闷热的晚上,他从亲戚家喝完酒回家,出了车祸,从此右手再也拿不起炒菜的勺子。

当时乡里普遍都很同情他老婆,还有人说风凉话,“我就说了,他不成材的”。我妈也经常感叹,一个女人,既要照顾一家老小,还要赚钱养家,真的不容易。他呢,却不懂得体恤老婆的辛苦,还经常发脾气,甚至动手打人。有时候他们吵架吵得厉害,小朋友就跑到邻居家躲起来,有看不过的邻居会劝几句“老婆不容易,收拾收拾你那个暴脾气”,没说出来的是“人家养着你,你还有资格发脾气”。王阿姨终于在几年后忍受不了,跑回老家消失了两个星期,后来我们得知她想要离婚,却被娘家人给送回来了。

我上高中那会儿住在学校,只有周末回家。周六傍晚常常能看到他不经意地路过我们家,然后被我爸招呼进门喝茶,临到摆饭,他就起身说要走,可是稍微挽留一下,他便不再跟我们客气,坐上了饭桌。和以前不一样的是,爸爸不再给他酒喝。“不喝就不喝嘛,”他依旧健谈,饭间声情并茂讲一些奇闻异事,也会谈一些时局政事,只是我作为听众,心里不再有那么多的兴奋,反倒生出一些悲凉。总觉得他的云淡风轻背后隐藏着些什么,却是不敢问。

有时候他“路过”,我爸妈还没下班,他就用还能动的左手炒几个简单的菜。有一次他从冰箱里翻出一袋瘦肉,问我想不想吃水煮肉片,我点头表示同意。他边做边说“水煮肉片,不能见水”,所以他的水煮肉片全是油泡出来的,不过那味道真的很好,根本不像是用不熟练的左手能做出的味道。我禁不住感叹这人间美味,一连说了几个“太好吃了!”他听后笑了笑说:“那当然,这是我们酒店的招牌菜,很多客人点的”。“难怪!”我只能蹦出这两个字,剩下的只有默然。他还教我做卤肉蛋炒饭,卤肉切成很小的肉丁,鸡蛋炒散,他说做炒饭的饭不能太软,最好是上顿的冷饭,一定要加上葱花提鲜。这个做法我一直记得,并在成年后用他教的方法做了不少的炒饭。

高中毕业后,我离开老家上学,我们家也从农村搬到了市区,偶尔回趟老家都是来去匆匆,爸妈很少提到他,好像我们家再也没有来过这个客人。

就在上个春节,我们一家回老家上坟,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叫我名字,转过身去,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胡子拉碴,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我迅速认出了站在我面前的“刘叔”,心里一阵说不上来的滋味。他很热情地跟我寒暄,关心我的工作和身体。我礼貌地回应,心里在想象他这么些年过了怎样的生活,很想问他近况,嘴上却变得很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倒是他主动提到他女儿,很骄傲地跟我说,“你妹妹工作了,在学校当中学老师,带的班成绩都是年级前五名,平时住在学校,只有周末回来,回来呢我就给她做饭补身体。”“王阿姨好吗?”我问他。“她没有福气,前年得病死了,肺癌……现在没人管我,也没人跟我吵嘴啦……”在那一瞬间,我竟然看到他脸上有忧伤飘过,也好像明白了他为什么会如此苍老和邋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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