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式宠妈艺术#|奇怪的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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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的历程:从烂漫到枯槁(自拍照)


不知她回房间鼓捣什么。过不了多久她走出来,跟我,不,确切的说是跟她想像中的我东拉西扯一通,扯着扯着又走回房间。

我歪坐在沙发上看点播韩剧《要先接吻吗》。《我叫金三顺》的女主角扮演女主,形象可爱。旁边有一袋长条爆米花,我不时抓起几条塞进嘴里,爆米花在口腔发出呲呲呲融化的声响,在四面八方唾液的包围下迅速萎缩下去,变成稀软的一小坨,滑入深不可测处。干燥的香味在齿颊间蔓延,宛如和风拂过绽放的春花,又缓缓消失。

我乐此不疲,反复尝试爆米花膨大的躯干在口腔里瘫软成一团泥的感觉。

她操着地道方言,忽高忽低的声音,如机器吐出来的爆米花条,弯弯曲曲,积成一大堆。

“东胡同你大妈家里,长年累月有一帮孤寡老太喝茶,打牌,结果呢?”她停止走动,在我面前站定,目光看着我,“一起玩的七个老太太先后都死了。相云老太得病死了,奎汉老婆死了……你大妈也死了。她死的那天是腊月二十五,我给她送一百块钱过年。走进堂屋门,看见柴火从灶膛掉出来,熊熊燃烧着。我大声喊:‘嫂子,火都跑出来啦!’寻到房间一看,她嘴巴大张倒在地上,脚上穿着一只鞋。伸手试,一丝鼻息也没有,着急忙慌跑去村西她儿子家,找人抬去西山医院。掀开她还没烧开的锅看看,原来蒸的一锅豆包,没蒸熟呢。热炕上还有一团发酵的面,屋檐下挂着五六斤猪肉。自己以为要活很久很久呢,人却就这么一下子走了!”

这个远房大妈猝死,被她翻来覆去讲过多遍。我听得麻木了。

我自顾看我的韩剧,往嘴巴里塞爆玉米条,腮帮子撑得凸出来。

讲完故事,她转身又回房间去了。

再出来,她的思维换了频道,说起她去诊所挂吊瓶的见闻。元京老婆说元京得了胃癌肠癌晚期,疼得天天折磨老婆子,累得她要跟着一起死翘翘了;元京老婆羡慕她脚上的老北京布鞋舒服好看,央她进城给捎一双,一定要是红色的。

“就给她捎一双呗?”她很热切的问我。

热心病发作!我翻翻眼皮,不反应,伸手抓一把爆玉米花塞进牙缝里,吱吱吱咬下去。

她近来状态不好,这时候我最好不要理她。

她大概觉出有点无厘头,又自觉换了思维频道,开始抱怨老头子只关心一亩三分地,对她的病如何不上心。

唉,我知道她有一颗八十岁也改不了的少女心。

这下我干脆架着我的本尊像架着直升机一样完全飞进电视剧里面去。不知过了多久,我从电视剧情里复活,竖起双耳雷达探索一下,发现她在忏悔让我小时候吃的苦头。

再一晃神,听她在小声哼唱一首儿歌:小三去赶山,上山又下山,上山拾了三件衫,站在山上喊,离天只有三尺三……

这声音像空气中的颗粒,在窗外透进来的光束里舞蹈,在雪白墙壁上弹跳,在泛着光亮的桌椅上铺陈流淌。

我觉得不予理会,这些话语会像爆米花遇到唾液一样自动萎缩,消融,最终无影无踪。

但有一些,最终不能。

她找出身份证,摆在我面前:“在城里给我办个老年人乘车卡吧!”

这下我再无处可逃。我停止嚼爆米花的动作,盯着眼前这张二代身份证:XXX,女,生于XXXX年,X省X市……

每个人的身份证都是这么干巴巴的几条信息,真不够丰满,遗漏了许多重要信息,比如健康状况,家庭成员,个人好恶什么的。眼前这张身份证显然应该添加:重度耳聋患者,50年躁郁症患者,子女不肖,夫妇不和,新近罹患高血压。

加上这些才是一个有血肉有内容的人吧。

可是,肯定谁也不愿意加上这些。这是每个人的灰色区域,不但不能公示于人,还要尽量隐藏起来,藏得连自己都忘了才好。这些灰色区域是大街上行色匆匆的人几乎都背着的行囊。波德莱尔说,每人都背负着一个巨大的怪物。我看不见自己身后的怪物,可这老太背后的怪物,我看得一清二楚:病态的狂躁症如一头巨兽已经完全控制了她。

“如果你不能办,我就自己去。”她看我不反应,转过身去。

我搔搔满头乱发,实在不知道这要去哪里办。五一节公休,等人家上班了,我也得上班。想到这老太会满大街打听办证地点,我急忙六神回位,拿起手机搜索起来,然后把两个办卡地址用大大的正楷字写在A四纸上,交给她。

只要给我一根杠杆,我能撬动整个地球。阿基米德这么说过。

眼前这老太太跟阿基米德的能耐不相上下。

一个,不管对方在不在听,愿不愿意听,一直自说自话个没完没了。另一个,不管对方说啥,都像个透明人一样沉默不语。

有些不正常。

我转转脖子,想了想:这样的母女,确实有些不正常。

可长久以来,我和她不知不觉成了这种奇怪的样子。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她没有忙于生意经常发作病态的狂躁,没有因为家务活忙不过来就凶恶的诅咒我,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向我发泄她的满腹怨气,没有把我扔进油锅一样蒸煮煎炸过我。我是不是不会成为寡言少语冷漠孤傲的样子,我俩会不会像人间所有正常母女一样耳鬓厮磨亲密无间?

如果我还心怀埋怨,答案也许很明显。但我早已看出,她正是年老的我。我跟这个衰老的我,越来越相濡以沫,互相瞩望,答案也就日渐模糊了。

不过要说我完全不怪她,我又分明没产生过这样的觉悟。

我只是觉得我已经非常懂她,跟懂我自己一样懂她。

嚼着最后一根爆米花条,在她颤颤巍巍的小调里,我心有不忍:老不说话,算是冷暴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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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冲掉手上的洗衣粉,拿上手包说:“走,我带你赶集去。”

总要改变一下这种冷状态的。

“城里还逢集?”她很兴奋。

我找出两顶遮阳帽,一顶我戴的薄绸深紫色宽檐帽,一顶老公戴的浅灰宽檐帽。我把紫色的递给她。

她怀疑我给了她一顶不好看的帽子,很仔细的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嘴里嘟囔:“不好看,我宁可不戴。”

切,真是!我好气又好笑,对着空气翻白眼,伸手把手上另一顶帽子递给她。

她马上摇头:“嗳,你年轻,灰色的戴着好看!我就要紫色的。”

赶集专门挑可以煮烂的蔬菜,可以用勺子挖着吃的面瓜,没有牙也嚼得动的草莓。因为我身后这个弯腰驼背的老太太,她牙齿坏了,吃不了硬食。

我不断回头在人群里寻找她佝偻的身影,唯恐把她弄丢了。

我跟平时一样走得快,她也一路跟着我走快。注意到她落了后,我放慢脚步,等她跟上来。

遥想当年的她曾叱咤风云,英姿飒爽。如今竟让我有带着宠物遛弯的感觉!

英雄迟暮,是令人扼腕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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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扭的亲热

帮她洗澡搓背,手持喷头给她冲掉头发上洗发液的泡沫,她叫喊着“迷了眼睛”,挡了一下,跟小孩子一样。

她披着浴巾擦拭头发,脱下来的内裤就放在一边,我犹豫几下,终于拿起来放到水龙头下冲洗。

味道不怎么样,上面有大便的痕迹。她人老了,括约肌也老了,关不住闸门了。

睡前她把一粒钙片递给我。我正翻手机,有些困惑,不知道要干什么。

“你帮我掰开……”她右胳膊骨折还没全好,自己掰不开药片。

带她去医院体检,回来的路上下着大雨,冒雨陪她去老北京布鞋店。她把店里所有喜欢的鞋试穿个遍,给自己挑了两双,还不忘给元京老婆捎一双。

我暗自苦笑:人家丈夫要死了,给人家捎双红布鞋,算哪门子事儿啊!

刷卡的时候,她从钱包掏出三百块硬要自己付钱,我俩推来夺去,像两个不相干的外人。

唉,固执又疯癫的老太。

一个钙片要掰成四分五裂才咽的下去,洗个澡莲蓬喷头的水注都嫌冲击力太大,戴个帽子要为美不美计较半天,闺女给付个款要过意不去好久。

我明白了,常年受严重躁郁症折磨,深度耳聋让她与人交流困难,这命运多舛一生坎坷的老太,吃糠咽菜供子女读大学读博士的老太,也有过富家女的烂漫少女时代,曾经娇生惯养。即便已形容如柴,还是难改小资习性。

在她手里摔打着长大,我曾很是叛逆,如今意外的能屈能伸。对她的强聒不舍,回以不愠不怒的沉默;心底批评着她,行动上却宠顺着她。

她靠智慧和灵性,活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份造化好生了得。

她的身份证上其实应该添加:丈夫敦厚诚朴,子女各有所成,身有残疾,却备受护宠,手艺行里第一,生意场上堪赞……

哈哈,我才是被这小资老太不知不觉融化了的一坨爆玉米花。

真是一对奇怪的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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