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天往事 第2章 金蝉脱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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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云山北峰有处万丈悬崖，此处常年背阴，草木荫茂。靠近崖边有株千年古柏，似乎将此地生气尽收一身，粗壮的树身十人合抱，巨大的树冠参耸入云。

八月正值金蝉的生殖旺季，受孕的雌蝉会将卵产在树木的嫩枝上，幼蝉吸吮树汁获取营养，嫩枝随之枯萎。待汁液吸尽，幼蝉会从干枯的树枝中破壁而出，落到地上后立即向下打洞，找到树根后继续啃食，于次年春夏破土而出，完成新一轮的交配产卵。

古柏的根部有窝幼蝉，约么百十来个。这类以植物汁液为食的小虫很常见，它们与植物多是共生关系，金蝉生命大多不过一年，对这株千年古柏来说，再多来几窝也没什么大伤害。

夏去秋来，叶落冬至，一场十年难遇的大雪，竟让这窝幼蝉绝了户。在自然界这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本来昆虫就是依靠强大的生殖能力来延续种族，哪怕只在某处剩下几十个，不用几年功夫，这些昆虫又变得到处都是。

不对，那窝幼蝉里有一个又动了动，似乎没有死透。无所谓，明年夏天它也找不到雌蝉交配，最后还得死——蝉大多只能活一年，有的种类会活长一些，但在自然界中仍属于短命的物种，它们命运的区别只是能否繁衍后代。

幸存下来的幼蝉在地底安稳地睡了一个冬天，挺过了最初的寒冷，地表厚厚的积雪反而成了保温的棉被，天气也再没怎么冷，它挨到了春天。

冰消雪融，万物复苏。幼蝉蠕动了一下身体，慢慢苏醒过来，去年积攒的能量消耗殆尽，它饿了。周边是黑洞洞的一片，好在树汁的清香就在身旁弥漫，稍微在土里挪动了一段距离，幼蝉便找到了一条根茎。它啃下来一小块儿，汁液顺着破损处渗漏出来，真是香甜可口。它贪婪地吸食着汁液，胃口似乎永远没法满足。

古柏生长千年，早已有了灵性，它感到根部痒痒的。一只小小的金蝉幼虫竟弄得它不舒服，让它很意外，不过也没什么大碍，夏天幼蝉就该脱壳爬上地面，随便找棵树呆着，跟自己没关系了。古柏索性不去理它，习惯之后倒也没什么特别的。

这个夏天雨水颇丰，悬崖边的植被比往年茂盛了许多。古柏好久没有感到如此舒爽，吸收足了水分，粗砺的树皮都显得油嫩顺滑，叶子长得格外大片，整个树冠像一把巨伞，遮住了大半个悬崖。

幼蝉每天仍然吸吮着古柏的树根，末梢汁液少了，它便顺着根茎向上攀爬，直到靠近地面的根太老，啃起来费劲，它才挪向下一条嫩点儿的根茎，反正古柏的根茎何止千万条，总也啃不完。幼蝉长得飞快，活动范围也比原来大了，它在地下摸黑钻土，有时也会错啃了别的什么植物。小点的灌木之类的植物，被它饱餐一顿后，多半没得活。它现在胃口很大，还好对于一个金蝉来说，这个悬崖足够养活它了。

唯一的意外是，这个夏天金蝉脱壳后没有出土，它长大了一圈，却继续呆在土里面。接下来的几个夏天也是一样，金蝉越长越大，吃得越来越多，悬崖上的植物一年比一年少，十几年之后已经没有草了，只剩一些粗壮的树木。

相传在另一个遥远的大陆，有种“十七年蝉”，顾名思义，它在地下生长十七年才破土而出，是昆虫里寿命最长的。成虫交配后，雄蝉立即死去，雌蝉产卵后也随后死掉，这是为了躲避天敌而形成的独特繁衍方式。

这个金蝉不但超越了本物种的生存时长，还突破了昆虫界的寿命极限，但凡这种现象出现，预示着此物将会成精，不再属于它原来的物种。

成精之后的身份有两种：妖怪和神仙。这两者有何区别？仙界的说法是向善者成为神仙，作恶者归为妖怪，神仙与妖怪势不两立。那么妖界的说法呢？它们也不知道，总之妖怪仿佛是天生的，不知不觉就成了妖怪。

这只即将成精却尚未成精的金蝉，它吃光了悬崖上的草，然后又吃光了小树和灌木，接下来遭殃的是大树。约么过了百年光景，悬崖上就只剩金蝉和千年古柏两个活物了。古柏虽有千年修为，却受限本体动弹不得。这金蝉吃光了别处，如今只剩古柏一个食源，错综盘布的粗大根茎被啃得七七八八，就连树干也被掏空了。虽正值夏季，古柏却枝枯叶落，只有一丝气息流转，维持着残余的生命。

古柏艰难地挺到冬天，金蝉冬眠了，自己还能看得到明年花开吗？不会。这悬崖上没有花，也没有草，等金蝉醒来后，也许它这最后一棵树也要没了。本来以自己的修为，离幻化人形已经不远，然后就能成仙了。为什么成仙而不是成妖？这成仙是要有神仙点化的，不是想成就能成。四百多年前，自己刚有些灵性，一个神仙上山寻药路过此地，特意留步与自己说话。神仙说，此处草木虽盛，却只一棵参天巨木，你尽收此地灵气，最多再过三四百年就能生出五脏六腑，继而长出四肢百骸，然后即能幻化人形。若是能功成圆满，毕竟有一面之缘，我可渡你成仙。

古柏万分不甘，自己本来是要成仙的，这是千年难求的机遇啊！若不是这金蝉，只消安心等着化作人形就行了。几年前它便感到有五脏六腑逐渐生发出来，可当内脏刚刚成形，金蝉便钻入体内啃食干净。每次随着成形的内脏被食，仿佛有百十年的灵气也被吸走了，那金蝉反而越发变得硕大精壮，等树干里的空间难以装得下时，它便往周围啃食，这树干越来越薄，早晚都要支撑不住。苦了自己千年修为，竟被这小虫蚕食殆尽。

不幸中的万幸是在入冬后，古柏感到树干顶端有搏动的迹象，那是心脏！心脏生成的位置高，金蝉还没爬到那里，而且它现在正在睡觉，开春之前都不会醒。只要心脏保住了，哪怕其他的部分都被啃光，以后勤加修炼也能慢慢长回来。心脏是所有脏腑中最后一个生成的，这说明古柏离化成人形已经不远，只要在金蝉醒来之前完成变化，那就能逃离生天！

在地底已经一百多年，金蝉早就习惯了黑暗。这个悬崖顶的土层下沟壑变迁、四通八达，是金蝉的杰作。它还不想远去，仿佛这里有未竟之事等待它来完成，那棵老柏树病病殃殃这么多年，居然还没断气，也算是奇异的光景。还有什么在等着自己呢？金蝉昏昏沉沉地睡着，却不像以往那样睡死过去，外界的一点点动静都能感觉到，这个悬崖上的土壤、水分，甚至空气都仿佛与它有所感应。

春光乍现，冰雪消融，本该又是一季万物生长，但悬崖上只有古柏枯木一根，其他生灵似乎不敢靠近，连草都没有一棵发出芽儿来。

翌日，忽地一阵狂风骤起，云朵从四面八方迅速聚拢，形成厚厚的乌云，接着几声闷闷的轰隆声，像是云层的肚子响。一道耀眼的闪电从天空瞬间劈下，正落到这崖上唯一的高物上，巨木被拦腰折断，燃起一团大火。随后震天的雷声才响起，大颗雨滴噼里啪啦落下，继而像穿线的珠子一样，转眼就浇灭了火焰。

落在地上那半截巨木裂开一条大缝，横亘在古柏树根附近，裂开的树干里有一颗硕大的跳动心脏，通体碧绿、晶莹剔透，正往别处输送着血液。血液所到之处生骨成肌，树干内发出吱吱呀呀的摩擦声，仿佛有新生之物于其中萌发。

此时，古柏根部的地面突然松动，雨水顺着土壤裂开的孔隙下渗，不一会儿孔隙突然水柱喷涌，树根一阵剧烈晃动，底下好像有什么东西挣扎而出。没过一会儿，剩下的半截古柏也轰然倒下。

出来了，终于出来了！没错，是这一刻，我等待的就是这一刻！百年的蛰伏，就是在这时破土而出！身上的厚茧如此束缚，憋得我上不来气，我要挣开！我要呼吸！我要摆脱这身上的枷锁！

金蝉好似一头野兽在咆哮，四处寻找它的猎物。不远处树干里那颗跳动的心脏引起它的注意，这精美尤物太有吸引力了，那是它从未想象过的东西，是它拥有视力后见到的第一样东西，看起来十分美味。这是一个冬天饥肠辘辘的最好补偿，树根早就啃腻了。金蝉张开巨大的口器，将那颗绿色心脏含在口中，口器内侧锋利的锯齿微微合拢，再缓慢旋转一圈，心脏便被完整地切割下来，顺着食道滑向腹中。

这心脏没有停止跳动，而是入腹生根，以可见的速度长出筋脉，连接到金蝉的全身，随后与之融为一体。金蝉的硬壳里隐隐透出光亮，由朦胧微弱渐渐增强，最后变得光芒刺目。硬壳的缝隙也越来越大，已经无法包容其中的物体。终于嘭的一声，硬壳四分五裂，翠绿色的浓雾笼罩着那壳中之物。

乌云退去，浓雾消散，悬崖顶上渐渐明晰起来，地上横着两节断木，崖边站着一个光着身子的男子。他双目微微张开，神色淡然望着远处，口中念叨着：感觉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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