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花(旧稿)

替老人翻身,用注射器抽取出他臀部腐烂的污物之后,擦上了药水,她小心翼翼地将老人放平。

“苏文儿,护士长找你。”

“哦,好,就来。”苏文儿放下老人。

“苏文儿,你明天晚上可以继续上夜班吗,周丽病了不能来。但是ICU不能少人监护,而你的护理工作又是做的比较好的。”护士长坐在电脑前,抬起头看她,眼里带着期许,说话也直接。

“可以。”苏文儿毫不犹豫,她是这家医院ICU科室的一名护士。她在重症监护室工作。

护士长微微笑了。很满意的样子,苏文儿已经接连上了两天的夜班,护士一个星期一般只有两天夜班,今天她上的白班,明天,她又得继续上夜班了。她不知道周丽是得了什么病痛,昨日下班回家,她还看见周丽同张医生在一起,她在医院的门口看见周丽坐进了张医生的小车,两个人,很亲密的样子。

苏文儿检查了一遍老人的状况,没有什么异常。放下了老人,来到三号病床前,这是一个出过车祸的男人,头部做过手术,浑身上下插着管子,她现在需要帮他移动一下身躯,以免他躺着的时间太长,导致腐烂。她每次看见这个浑身插满透明管子的男人的时候,总是感觉他会死掉,虽然她在竭尽全力地照顾他,而她的父亲,是一年半以前死去的。她的父亲临死前,没有得到她的丝毫照顾。

那一年,她刚满十八岁,正在读大三。她进大学进的早,十六岁进了大学,十九岁大学毕业。而她今年刚满十九岁。已经身材修长,容貌姣好。笑起来的样子很甜美,只是她不是常笑的女孩子。

下班了,她到更衣室里脱下口罩,摘掉帽子,换了衣裳。

“苏文儿,李医生今天生日,请我们去K歌,你去不去?”同事小杨问她。她摇了摇头,“你们去吧,我不去了,我今天回家有事。你们玩的开心点。”

小杨瘪了瘪嘴巴。

苏文儿一个人默默乘公交回家,煮了咖啡,做好了面条。

阳台上的花盆里种着一株白色的小花。她坐在阳台上一边吃面条一边看那盆小花。夕阳将她的身影拖到了人家的阳台上去了。小花变作了金色的。六个花瓣的小花。像是可爱的金色蝴蝶。

那日赶回家的时候,她的父亲已经要准备下葬了。她赶到了,大队的人马抬着一具黑漆木棺材在前头走,她手中的行李落了一地,就颓然地倒在了地上。

“小辉,小辉,你怎么啦?”苏苏将她从地上扶起,是苏苏打电话给她的。他在电话里告诉她:“你的父亲去世了,昨日夜里。脑溢血。”

“什么?”接到电话的她眼睛当时就直愣愣地了,没了知觉。

“文儿,文儿,你怎么啦?”寝室里的姐妹们手忙脚乱地将她救醒了过来。

苏文儿没有哭,她只想着,她要回去,看看父亲,看他最后一眼,她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衫,立刻就出发。她在上海的一所大学读书,而家在遥远的湖北。她在火车上一天一夜,满脑子里都是父亲的身影。她不相信父亲是死了,怎么这么容易就死了呢,一个人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死掉?死意味着什么呢?再也见不到了吗?她的头脑空荡荡的,一天一夜,后来,她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梦见了漫天的白雪,她站在大学的寝室里,是夜里,她听见窗外有人喊她:“文儿,文儿,小辉,我的女儿。”她努力张开眼睛望去,父亲含笑的面孔隐没了,只余下漫天的飞雪。她努力地揉揉自己的眼睛,想要让自己再看父亲一眼,然而,睁开眼,却是火车上的漠然的人群。

她没有哭,她不相信父亲是死了。他还活着。她或许还可以见他一面。

终于到了家,见到了那具黑漆木棺材的一瞬间,她颓然地倒在了大路中间。

“小辉,小辉,”她悠悠地醒转过来,“怎么会?”她吐不出一个字。

“小辉,节哀顺变。”她木愣愣地跟在一大群人的身后送着她的父亲,是寒冬,大雪漫天,不知道父亲是怎么被埋的,她看见了他最后一眼,死灰惨白的没有生气的脸,那不是平日的父亲,看着那具死尸,她心里没有任何感觉,她只是告诉自己,他不是我的父亲。

在家里,她还是习惯了喊“爸爸”,没有人回答,房间里空荡荡地,大厅的墙壁上挂着父亲此生的最后一张黑白照片。

苏文儿在阳台上一直坐倒了暮色笼起,洗了碗筷,开了一盏小台灯,她明天上夜班,今晚可以看书。是一本《旧约》:

“亚当的后代记在下面。当神造人的日子,是照着自己的样式照的;并且造男造女。在他们被造的日子,神赐福给他们,称他们为人……亚当共活了九百三十岁就死了。”

“我的一生,最美好的场景,就是遇见你……”手机铃声响了,是苏苏来的电话。

“文儿,吃晚饭了吗?要注意身体啊。我过几天有时间就过来看你。”是苏苏哥哥,他工作再忙,也会抽空给她打电话。

“嗯,吃过了,你忙你的吧,我在看书。”苏文儿在电话里笑笑。

“好,那我挂了,你要注意休息,我们明天星期天见面,一起吃饭。”

“嗯,好的。”苏苏挂了电话。想到了苏苏哥哥,苏文儿就笑了,他让她觉得安心,觉得温暖。他是她的邻家大哥哥。她来北京的一年里,他们每个星期见面,他带着她去游乐场,去公园,去乘坐小型的私人飞机。她第一次坐飞机,害怕得尖叫,他在飞机上搂紧她。

“小辉,吃晚饭了吗?”苏苏过来看他,苏苏是她的邻家大哥,今年二十九岁,他大学毕业后从军三年,如今是北京星兴房地产公司的经理。苏苏给她端了一碗热热的芝麻汤圆过来,“小辉,吃点东西吧。”

呆呆坐在窗前的小辉转过身来,看见苏苏那关切的满怀爱意的眸子,突然就哭了出来,趴在苏苏宽厚的胸膛上,苏苏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轻轻地将她拥进怀里。

小辉向学校请了半个月的假,开始整理家中父亲的所有东西,父亲的死,太突然,猝不及防。上个月父亲还好好的,还给小辉打过电话,还在电话里说去街上卖过菜。小辉在电话里笑着让爸爸要注意营养。父亲说,我的身子骨硬朗得狠,不要紧的。

小辉母亲是难产死的,小辉从出生就没有见过她的母亲。只偶尔听父亲谈起,说母亲的眼睛很大很亮,皮肤白白的,有一头长发。

“爸爸,那妈妈一定很漂亮。”小辉坐在父亲的腿上,院子里的花儿散发出浓浓的香味儿,头顶的星星调皮地眨着眼睛。

“对呀,你的妈妈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小辉长大了一定要像妈妈一样漂亮。”父亲说着便低头吻她。她被父亲的吻弄得痒痒的。

“痒死了,痒死了。”小辉“咯咯”地笑。

“辉儿,过来,看看这个白皮书包怎么样?”父亲卖菜回来,笑盈盈地。

“爸爸,好看极了,我很喜欢。”小辉高兴地直跳。

“好,那爸爸替你背上,从明天起呢,小辉就上学了。”父亲说,“去镜子前面照照。”

“爸爸,你看,我是学生了。”五岁的小辉站在大面的穿衣镜前,大大的白皮书包在背后鼓鼓的,很神气的样子。

“呵呵,”父亲笑了,笑意从满脸皱纹躺着汗水的脸上溢出来,“辉儿,爸爸要替你换一个名字。”父亲一把将小辉抱起来,坐在他腿上,房间里洒满了阳光。

“好哇,爸爸,那你给我改一个什么名字呢?”小辉抬头睁着水盈盈的大眼睛问,白皮书包抓在手中。

“文儿,文儿这个名字怎么样?你妈妈说喜欢女孩子文文静静。”

“好哇,那我就叫做文儿吧,小辉以后就叫做苏文儿了。”

“苏文儿,我的小乖乖。”父亲低下头去用胡桩子扎她的小脸,她咯咯咯咯地笑,用小手扒开父亲的头,“爸爸好坏!”

“小辉,我来帮你。”苏文儿收拾着黄木柜子里父亲的衣衫的时候,苏苏走了进来。

“苏苏哥哥。”苏文儿抬起满含泪水的眼睛看着他。

“跟学校请假了么?”苏苏将小辉父亲的一件白色衬衣叠好,放进了纸盒里。

“嗯。”苏文儿又低下头去,整理着父亲的衣裤、袜子以及药片。

“分类装吧。”苏苏说,从储藏室拿来一个装方便面的纸盒,“药瓶装在这里面。”满满的一纸盒药瓶,苏苏骑着摩托车将它扔到了小区尽头的垃圾堆里。

“出去散散步吧。”苏苏将小辉拉了出来,“坐好了。”

摩托车驶过繁华热闹的小镇,来到了汉江边上。河水退得很低很低,堤上的草都枯萎了。河堤的下方是一片白杨树林,只看见满地的枯黑落叶,将要融化进泥土里。天空灰白色的脸寂寞着,只有嘶哑着嗓子的黑色乌鸦偶尔从一棵树上飞到另外一棵树上,也不见得给冷寂的空气增添了多少热闹的气氛。远远地可以看见来往的货轮,有汽笛在鸣响。

“这个地方很安静。”苏苏说,停了发动机的引擎。

苏文儿从摩托车上走下来,裹紧了身上的白色羽绒服,寒风将她的脖子上的白色纱巾吹得胡乱飞舞。

苏苏锁了摩托车与她并排着走,只是静静地,不说话。走了许久许久,直到感觉浑身被冻到了不行,而暮色也渐渐的笼罩了上来了。乌鸦叫着回巢了。

苏苏的白跑鞋将脚边的一块小石头踢出了老远:“饿了吗?”苏文儿点了点头,已经冻得牙齿打战,嘴唇乌黑。江面闪烁着点点灯光。堤岸这边的小镇也亮起了闪闪的灯火。

他骑着车带着她去了小镇上的饭馆里。饭馆里是开了暖气的。小小的包厢里,她的脸色由惨白逐渐变得红润起来。他们喝了点红酒。

“还记得蝴蝶花吗?”苏苏拿着手中的杯子问她。穿着黑色羽绒服的苏苏锐利的眸子里似乎泛着什么晶莹的东西。

“嗯。”苏文儿点点头。雪白的脖子从围巾里露出来。

“有许多蝴蝶都是会飞走的,因为他们有翅膀,人也同蝴蝶一样,到了他们的时间,他们就会飞走。而蝴蝶花是不会的。”苏苏看着他,伸出手将苏文儿放在桌上的手紧紧地握住。

听完这句话,苏文儿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在偌大的包厢里毫不掩饰地哭了出来。哭得天昏地暗,哭得后来她一杯一杯地喝着红酒。哭到最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自己房间里的小床上,身上盖着的棉被暖暖的,散发着清新的阳光的香味,窗户里有阳光透进来。照在黄色的木头地板上,很刺眼。墙上的日历翻到十二月十八日。是难得的晴朗的冬日。这时候有人敲了敲房间的门。

“文儿?”是苏苏哥哥。

“进来。”苏文儿从床上坐起身,裹起一件厚袍子。

“想吃点什么,我妈妈在你家厨房里做早餐。”苏苏哥哥进来,一脸笑意。

“想吃米酒汤圆。”

“好,我马上告诉她。”

“妈,妈,文儿说她吃米酒汤圆。”苏苏哥哥扯着嗓子在喊。

“好嘞。”

“妈妈,你看护着文儿,我去街上买点菜。”

“好,你放心去吧,我看着她。”

苏文儿突然感觉心里暖暖地疼了一下。苏苏哥哥又帮她替学校请了半个月的假。这总共一个月的假期已过,学校就放寒假了。这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苏苏和苏妈妈几乎是寸步不离地陪伴着文儿。直到北京房地产公司的老总打电话催到了苏苏家二十八吃年夜饭的饭桌上,他才起身接了个电话。

“苏儿,什么,工作的事情?”苏苏的爸爸在饭桌上放下了酒杯。

“爸爸,老总说北京的分公司出了点问题,要我马上赶过去。”苏苏放下电话,很是着急。

“那今年还能回来过年吗?”苏苏妈妈替苏文儿碗里夹了一块牛肉。

“可能回来不了了。”

“那你去吧,路上小心。”

“好,我收拾了东西,明天早上就走。”

“不要等到明天早上走,要走现在就走吧。早点出发,也不知道公司那边到底什么事情,你在家里已经耽搁了这许多时间,老总催促得急,你就去。”苏苏的爸爸说。

“好的,谢谢老爸。我到了就挂个电话回来。”

“嗯。”苏妈妈立刻放下碗筷进去替他收拾洗漱用具。

“苏苏哥哥,我送你。”苏文儿在饭桌上也放下了碗筷。

苏苏转过身来看着她,文儿的脸明显地清瘦了,但是眼神是安静的。苏苏在犹豫。

“就让文儿送送你吧。”苏妈妈说。

天空中又在飘着雪花,雪白的小花儿飘飘洒洒,飞扬得欢快。他们都无一例外地打在窗玻璃上,融化作水。苏苏在驾驶座上,苏文儿坐在他旁边。

“苏苏哥哥,”苏文儿转过脸看他。

“嗯?”苏苏眉毛一挑。

只送到了街口,她便下车。

“我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苏苏摇上了车窗。

“嗯。”

苏文儿看着苏苏的小车越开越远,慢慢地连车尾灯都看不见了。雪花纷纷扬扬地洒落,是因风而舞动的柳絮。路灯光黄黄的,像是浑浊的眼睛。

她手里捏着苏苏哥哥给他的明信片,“以后有什么事情就找我。”上头有苏苏的电话号码、QQ、以及工作地点的地址。

“嗯。”文儿点了点头。

“记得,要坚强。”苏苏最后伸出手,抚了抚苏文儿的头,然后替她开了车门。

文儿的眼泪又掉了下来。“要坚强,要坚强,”苏文儿拼命提醒自己,“不许哭。”她送给苏苏一个灿烂的微笑,眼中泛着晶莹泪光的微笑。苏苏也笑了,小车驰走了。

开学了,苏文儿一个人回了学校,苏妈妈要送她,她笑着婉拒了。她本来学的是中文,不知道为什么,她拼命地想要从中文班转到护理班级去。院里的老师们都很是不理解,苏文儿已经是大三了,成绩优异,文笔优美。如果继续学完,到报社做个记者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实际上,她已经在许多中文网站上发表了不少文章,而且现在已经有几家电视栏目邀请她做主编。湖北电视台教育频道的《荆楚纵横》栏目的萧经理就曾经给她打过电话。

现实归现实,苏文儿到底是去了护理班了。她是自己在跟自己找麻烦。她对医学一窍不通,得从大一下学期的专业课程开始学习。刚刚到护理班的时候,苏文儿不跟任何人说话,只是一个人埋头默默读书。校报记者的职位也退掉了,只是在医学院里勤奋读书。每次的解剖实验室里,她是第一个拿着人体的骨头看的,她将人体的经络脉象背记得滚瓜烂熟,知道小病小痛的治疗方法,对于饮食该如何安排,她最清楚不过。她把自己在学堂上学来的东西都用到了日常生活中,到大四上学期过了一半的时候,她组织医学院关系较好的同学办了一个“宣传小组”,给学校的大学生们讲解日常饮食应该注重的问题,告诉他们如何在日常生活中从细节方面爱惜自己的身体。

四月份,苏文儿从医学院护理班10603班顺利毕业了,和北京的一所三级甲等医院签了合同。

苏文儿放下手里的《圣经》,从床头的柜子里翻出一张全家福,轻轻地用手抚了抚,这张照片她一直带在身边,那是去年冬天照的。照片上总共四个人,苏苏哥哥英俊潇洒,一脸宽厚的笑容,而穿着白色羽绒服的她苍白的脸上挂着一丝略带羞涩的微笑。照片上的苏妈妈笑得眯着了眼睛,苏爸爸也咧着大嘴。

毕业之后,她回了一趟家。将抽屉里的这张全家福夹在了自己厚厚的黑皮工作笔记本里。房间的窗户是开着的,那时候已经是春末。她的房间外是家里的后花园,那里一直开有大朵的洁白如婴孩的蝴蝶花。她走进了自家的后花园里。丛生的杂草,梨树苍老了,桃花已谢,树上有了小小的核桃一般大小的碧绿色桃儿,草丛里的小野花丛中有几朵白色花朵在春末正午的太阳里朝着她微微的笑。

“蝴蝶花,”她奔了过去。六个瓣的洁白的花朵沉默在空气里,发出幽甜幽甜的香味儿。

“来,小辉,别哭了,哥哥送你一只永远不会跑的蝴蝶。”

那个时候她在自家的后花园里扑打蝴蝶,不小心摔了一跤,系上了紫色绒线的精美的小玻璃瓶摔碎在院子里的一块大青石上,小瓶子里的所有的蝴蝶都飞走了,黄蝴蝶、白蝴蝶,小翅膀的蓝粉色蝴蝶,还有黑翅膀的鬼蝶……

那些,是小辉收集了足足一个星期才收集齐全的六种翅膀颜色不同的蝴蝶的。看着那些小宝贝儿在空中挥舞着翅膀毫不犹豫地离开,小辉“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来,小辉,不哭了,看,哥哥送你一只比那些蝴蝶都要美丽的蝴蝶。”苏苏这时候走了过来,从身旁的草丛中的绿色花茎上摘下一朵六个瓣的花朵。苏苏将小小的纯白的花儿放在了小辉嫩嫩白白的小手里,小辉停了泪水,睁着大眼睛盯着那朵花儿看,那白色的花儿,有着六个花瓣,四个大的花瓣像是蝴蝶的两对翅膀,长长的相对的两个花瓣就像是蝴蝶的细长的身体和头上的触角。

苏苏那朵六个花瓣的白色花朵放进她手中。

“这不是真的蝴蝶,小辉不要,苏苏哥哥骗人。”

“来,小辉,你看,这花儿有几个花瓣?六个花瓣,很对。这四个呢,是蝴蝶的两对翅膀,这两个呢,你看,一个是蝴蝶的身体,蝴蝶的身体细长细长的,还有,你看这个花瓣更有趣,它一下子分做了两条细丝呢,这呀,就是蝴蝶的两条触须了。你怎么说这不是蝴蝶呢?”

“哥哥骗人,哥哥骗人,这不是真蝴蝶,真蝴蝶会飞,这蝴蝶不会飞。”

“小辉,你看,这蝴蝶有翅膀,它怎么不会飞呢,它是喜欢小辉所以愿意住在小辉家的花园里。你瞧,好多飞来飞去的蝴蝶都喜欢它,要它飞走,它都不飞走,它要一直陪着小辉哩。”

“真的吗?”小辉睁着迷蒙的泪眼,看着天空里越飞越远的再也回不来的蝴蝶。

“当然是真的,这蝴蝶是住在小辉家里的蝴蝶。不飞走的蝴蝶。”

苏文儿摇了摇头,微微笑了笑。草丛中有一只黑色翅翼的鬼蝶落在了一朵洁白的蝴蝶花上。

蝴蝶花在春末正午的阳光里默默立着,一动不动。黑翅膀的鬼蝶飞走了。

“是不会飞走的蝴蝶呢,它会一直陪着小辉的。”

“苏妈妈,我回来了。苏妈妈。”小辉一进门就喊。

“哟,是文儿回来了,文儿,歇一会儿啊,苏妈妈去做饭你吃。”苏妈妈替苏文儿倒了一杯水就围起了围裙。

“怎么样,文儿算是毕业了吗?”苏文儿蹲在苏苏家的院子里帮苏妈妈剥豆子。

“嗯,本来是今年六月份毕业,我提前拿了毕业证,现在我已经可以出去工作了。有一家医院签了我。”

“在哪儿?做什么呢?”苏妈妈问。

“北京。护士。”苏文儿咬了咬嘴唇。

苏妈妈轻轻笑了笑,“苏苏去年过年没回家呢,一年半没回家了,你也是。你们年轻人,都忙。”

苏文儿低低头,红了红脸。

第二天,苏文儿去了父亲的坟头,是四月四日,清明节。上坟的人很多。苏文儿却只有一个。父亲是独生子,而母亲那边的亲戚早已不和自家来往。她从小到大都不曾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青草萋萋,坟头被堵了路,不好进去。她用木棍将青草拨开,踩着倒地的长草过去。坟头上长了一棵小树,从里面长出来的。苏文儿笑了。将手中提着的一罐子藕汤带了过来,倒进泥地里,将打来的几两散酒也倒进了泥地里。这些都是父亲喜欢的东西。

“爸爸,女儿来看你了。女儿就要去城市工作了,今天来向你告别的。”

坟头的青草轻轻舞动,远处是窑厂,大的烟囱里冒着粗粗的白烟,升到空中后慢慢散去。是父亲要求的,与母亲合葬,虽然十九年过去,母亲的骨灰早已化作了尘土,但是他们是在一座墓穴里。她想,父亲此刻应该是在微笑的。

苏文儿替自己煮了晚饭,将一个冰木瓜用白砂糖搅拌了做饭后甜点。

“到哪儿?”司机问。

“汉杰医院。”

小莲、芳子和宋青已经来了。她换了衣服带上口罩就来到重症监护室。那个出了车祸的男人是头部受到重伤,她去查看显示器上的心电图的时候,已经平了。

“莲子,快点,通知张医生,赶快抢救。”

那个浑身插满管子的车祸男人被送去了抢救室。过了将近一个小时,护士小莲回来说:“那个男人死了。”语气冷冰冰的,不带任何感情。苏文儿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几欲晕倒。她已经来了这所医院长大一年之久,并非未曾目睹生命的离开。而ICU病房,是死亡率最高的地方,一旦进了这个地方,就是只有两条路等着他们,一,病情好转,转到普通病房继续接受治疗;二,被护工装进黑皮口袋里用铁棺材送到太平间去。她不希望看到第二种情况发生,所有人都不希望看到。来这个的一年之内,她也已经亲手送走了五个病人。他们躺在灯光惨白的停尸房里,是另一个世界的幽灵。她每次走到地下室一楼的停尸房,都会感觉毛骨悚然,浑身凉飕飕的。是的,她怕,她害怕看到刚才还鲜活的生命转眼之间就变作一具干尸。他们被装进黑色的防水塑料袋里,与世间永远地隔离了。她的鼻子再次酸酸的,她又去看那位已经睡着了的老男人,他满脸的皱纹。脸上很平静,他是她监护的对象之一。他像极了她的父亲,她替他翻身的时候,发现他的臀部已经开始出现了压疮,有淡黄色的大的水泡。

“宋姐,他的臀部开始有了压疮了。”

“替他抽出污水,涂药水。”

苏文儿立刻用注射器替他抽尽那些污物。替他涂抹药物。

那个酷似她父亲的男人一直处于无意识的状态,而她一直尽心竭力地照料他。

苏文儿的父亲一直有高血压,吃的降压药瓶足足有几个大的装方便面的纸盒。苏文儿一直对父亲说要注意身体,注意营养,父亲在一天清晨起床要去卖菜时候感觉头痛后就倒地不省人事,送到医院里,已经没救了。

而苏文儿,就连父亲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两天后她得知消息的时候,父亲已经安安静静地睡着了,被一具黑漆木棺材抬着,操办这件事情的,是苏苏哥哥。全部都是苏苏哥哥。她知道,苏苏哥哥是不想让她操心,是不想让她分心。从那以后苏文儿就决意学医,决意要照顾许许多多的需要她帮助的人,她要挽回一个个生命,是她苏文儿自己要求的到ICU,重症监护室,在同行眼里,这里是一个恐怖的地方,因为几乎每天都有生命从这里流失。这里是拥有医院里最先进的设备,最少的床位,然而却也是死亡率最高的地方。

作为一个护士,是不应该随便流泪的。苏文儿对父亲一直有愧疚,于是便把这些愧疚之心全都化作了对病人的关爱和照顾。然而这些生命就算在她的精心照顾下,在她的精心呵护下,却也还是敌不住病魔的摧残,抵挡不住死神的召唤,依旧一个一个流走。

这个老人的臀下已经开始腐烂,苏文儿每隔二十分钟就替他翻身一次,每日几次用清水替他清洗身体。替他擦药,她知道他毫无知觉。她不想看到这个貌似她父亲的老人死去。

凌晨八点,她下班了。她替老人擦了最后一遍身体,然后签了字离开。

第二天,是要通知死者的家属的,但是已经与她无关,她只想回家好好的睡一觉。黑夜已经过去了,阳光照耀在医院门前的白色大理石地板上,亮晃晃地刺眼。她觉得很累,非常累。但她没哭。

“小苏啊,我送你吧。”张医生也下班了,从后边追上来。他是一个清俊的年轻男子。穿白衬衣,黑色西装,擦得光亮的黑色皮鞋。

“不用了。谢谢你。”苏文儿轻轻摇了摇头,“我还是自己坐公汽吧。”

“坐我的便车怎么啦,我又不会吃了你。”张医生开玩笑。

“那好吧。”

“到柳街巷。”苏文儿放松身体躺在靠座位上。

“你一个人住?”张医生问。

“是的,张医生。”苏文儿回答。

“叫我小张或者小斌就好,干嘛那么生疏。再说,下班了,应该放松放松,老是把职位挂在口上,怎么过日子?”

“好了,你到了。要不要我送你上楼?不请我上去坐坐?”

“不用了,谢谢你。”

半夜起床,打开电脑上网,看见苏苏发过来的邮件。“文儿,五一假神农架的三日游,我们一块去。”

还有七天就是五一。她笑了笑,心里似乎有了一丝阳光。她是该到大自然中去走走。

微风轻拂,他们站在花树丛中,阳光透过浓密的绿荫洒下来,一串一串的小光斑在地上跳跃,苏文儿的粉红色旅游鞋在小光斑上踩来踩去。

“来,文儿,转身,笑一个。”林荫小道上,文儿转过身嫣然一笑,身后是一片青翠的绿,一袭白色连衣裙的她被镶进了照片中,头戴一顶白色丝绸帽子,宛如一只翩翩欲飞的白蝴蝶。

“喂喂,文儿,等等我,等等我。”文儿一扭身跑了,苏苏拿着照相机在后面追赶。

“哈哈,你追我,追到了就等你。”

“哈,看你往哪儿跑。”苏苏一把从后面搂住了文儿。他们一起坐在碧绿的溪水边,文儿将鞋袜脱掉,将脚泡进了清澈的小溪。溪边有着爬满青苔的大青石,草丛里长着不知道名字的各色野花。

“好舒服呀,苏苏哥哥,学我。”文儿转身朝他笑,阳光都爬满了她白净的脸庞,她长长的睫毛在颤抖。

“文儿,为什么你总是像一个小孩子?”苏苏坐在岸边蜷起腿。

“像小孩有什么不好?”文儿眯着眼睛享受阳光的抚摸。

“你愿意嫁给我吗文儿?”苏苏盯着文儿的脸,像是很认真的样子。

“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文儿不理会。

“回答我!”

“你是在向我求婚么?”苏文儿闭着眼睛,不以为然。

“我对你的心是真的,可是文儿,你到底在害怕些许什么呢?”苏苏问。

文儿的在溪水中搅动的双脚停止了,风轻轻吹拂过的声音,空气里有渺茫的歌声。来自很远的地方。

“森林里有大猩猩吗?”文儿问,“它们会永远住在森林里吗?”

“什么大猩猩?”苏苏一头雾水,“听说原始森林里是有野人的。还有科学家曾经目睹过,有一个科学家为了能够见到他,在那座原始森林里住了三十几年,去探访野人的人没遇见野人,只要能够遇见他,也就已经很幸运了。”苏苏望着溪水对岸茂密的碧森森的森林回答。

“哦。”

“你不会是想去吧?”

“嗯,很想去。想一辈子住在里面不出来。”

“你疯了,文儿。”苏苏笑道。

一只白蝴蝶翩翩飞过,擦过文儿的脸颊,向着对岸的森林飞过去了,一只黑翅膀的鬼蝶跟在后边。他们的距离不远不近。

苏苏趁着她发呆的当儿,用唇覆盖上了她的脸颊。她挣扎不脱,只得顺了他。

苏文儿终于还是嫁给了苏苏,六月一日的婚礼,婚礼豪华而气派。他用了九十九辆婚车来接她。是西式婚礼,在教堂上,他们互相交换了戒指,都是他操办的,他早已做好一切打算。新郎三十岁,新娘十九岁。那一天,是苏文儿十九岁的生日。她足足十九岁。苏家的爸爸妈妈都来了,接过他们敬的酒,满脸笑容。

穿着白色婚纱的苏文儿像是一朵翩翩欲飞的白蝴蝶。苏苏依然英俊。

酒过了,人散了。苏文儿没有什么朋友,医院里的几个同事来看着她出嫁。她也没有娘家的人来。只身一人,便嫁给了他。

新房里,窗帘拉低了,苏文儿穿着宽大的洁白睡衣躺在床上。她的丈夫在她身边睡着了,呼吸均匀,是干净的男子。他是她的大哥哥。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吗,他就是她的蝴蝶花吗?她问自己。这样的幸福,似乎得来得太过简单。他会永远不离开她吗,她有时候怀疑。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爱他,但是有他在她身边,她感觉很安全。她一夜未眠,轻轻走到窗台上,抚弄那一株她一直带在身边的蝴蝶花。她才十九岁,这样的生活,对她来说,似乎还太早。但是,她希望有人陪着她,是的,她需要有人陪着她。今晚,是苏文儿的新婚之夜。

天亮了,苏文儿沉沉睡去。

苏文儿已经不去医院上班了,她怀孕了。苗条修长的她,突然开始孕育了另外的一个小生命。她有时候感觉到小小的幸福。宝宝在她的肚子里翻腾踢闹。苏苏下班后喜欢俯在她的肚子上听里面那个小鬼的胡闹。

她怀孕四个月的时候,辞掉了工作。她本想只是请假,可是苏苏不让,说他的能力足够让她做一个清闲的家庭主妇。她知道,其实苏苏为了跟前妻离婚,放弃了二千万的家产,也放弃了公司经理的职位,他如今得从房地产公司的小员工开始做起,他现在的经济,并不富裕。然而,他还是坚持他的,不让她出去工作。说,如果你真的想找事做的话,就在家里看看书,写些东西。你以前是学中文的,写点东西,或许可以充实自己。

她从心里开始感激他。

要他放弃家产和职位的要求,都是他的那个前妻提出的条件,他们结婚不到一年,她如今知道,他当时在大雪纷飞的那个晚上开车离开,是因为他已经刚刚有了妻子,她叫张丽,然而最后,他还是选择了做她的蝴蝶花,像小时候那么哄着她。张丽,是苏文儿同医院的护士,也是苏苏所在那家公司的老总的独生女儿。苏文儿和苏苏婚礼的当天,周丽去过,她站得远远地看着苏苏替文儿戴上戒指,然后漠然地离开,后来她听苏苏说,周丽嫁给了她们医院的张医生。

知道她怀孕了,苏家一家都很开心,苏妈妈过来了,用不着她洗衣做饭,她每日只是帮着苏妈妈扫扫地而已。她喜欢坐在阳台上看窗外的晚霞了,偶尔涂涂鸦,往报社寄点东西。

每当苏苏下班回来,就会从她的身后环绕住她,将她抱紧,仿佛永远都不会离开她。她笑了,笑容和天边的晚霞一样艳丽灿烂,她肚子里的宝宝踢腾着,她的心里有暖暖的安静。阳台上的小花盆里种着的一株花,雪白的六个花瓣的花儿,在夕阳里恬静地朝她微笑。那种花,叫做蝴蝶花。

“是不会飞走的蝴蝶呢,它会一直陪着小辉的。”苏文儿站在阳台上,幸福地笑了。

“是不会飞走的蝴蝶呢,它会一直陪着小辉的。”

这个世界上会有永远吗?看过了那么多生命的离开之后,她问自己。是的,蝴蝶花是会永远的,因为它不会飞。

2011-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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