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把自己裹在散发着酸腐气味的被子里,虽是在知了撕心裂肺叫喊的夏天,海子的房间依旧像被阳光遗忘许久的巢穴,阴冷,潮湿。潮湿的主要来源,就是从一张看不出男女肿胀的脸上流淌出来的水,源源不绝,源远流长。
海子是要惩罚她妈,同时也想惩罚那个抛弃自己的男人。
自从那个人告诉她他要出差,之后就渐渐少了联系,联系是对方终止的,就像一场猫鼠游戏,庞大灵敏的猫咪把老鼠步步紧逼到墙角,一边欣赏着老鼠的窘态,一边磨亮爪子,到了最后,老鼠也做好了准备,猫说,结束吧。
那个男人消失在了另一个城市,拌着海子用桶计量的眼泪,如果一杯眼泪能够让一个男人心软,那么海子的眼泪足够淹死一个,不,也许是好几个男人。
男人长得端正,相貌中等,家境与自己匹配。最重要的是,海子的妈陶子格外喜欢他,这也难怪,毕竟是母亲姐姐的远方的表妹吹嘘的三好男人,至少也不会差到哪儿去吧?
第一天他被叫到家里吃饭的时候,海子正窝在房间里面吃零食。她妈陶子就真像一个桃子一样,红着一张流光面的脸,招呼着前来拜访的一家老小,那个远方表妹进门的时候从上到下里里外外打量着这个两个女人的家,像是什么官员巡查管辖的村干部贫穷的家。
在门口玄关客套了几句,主要是桃子说些果然是一表人才之类的话,一边招呼她们换鞋,眼睛一边往玄客厅右边的房门撇,待换好鞋子,不等来者问海子去哪儿了,陶子连忙摘下围裙,又去厨房洗了一大盘色娇艳欲滴的水果,水淋淋的端上茶几。
待一家人坐定在沙发上,海子的房间还是没有一点动静,起初的寒暄冷落了下来,就像是被顺毛炸毛的猫,毛是顺下去了,可是那静谧压着躁动,绷紧了弦随时等待叛变。
陶子的脸僵了下去,一大早画的妆在一通激动的忙碌中有点融化的迹象。蓝色的眼影在皱褶横生的眼皮上晕染成一团,就像暴雨依托的乌云一样浓郁。
我去叫叫她。陶子有礼貌的对着来人招呼,一边敲着门一边还观察着沙发上那几位客人的目光所及之处,当对方的眼睛不小心与自己相撞的时候,陶子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演独角戏的傻女人,这个傻女人急需另一个傻女人出来,她知道,另一个傻女人好歹是今天女主角。
从大门敲响的那一刻,海子就一下从床上蹦起来,起来的那一刻犹豫低血糖差点又倒了回去,好歹刚刚吃的零食给了她一点能量。
她一紧张就喜欢吃零食,一定要吃零食,这种由流水线出来的非天然的产品给海子格外的安全感,这种安全感来自从小就被工业奶粉喂养的胃,母亲的饭都不比不上这些零食,尽管那些饭还算可口。
毛衣上落满了薯片饼干碎屑,海子掀着领口和下摆,屁股往后撅,大力的摇晃着这些给自己安全感的伙伴残渣,没有丝毫心疼。她知道今天自己怎么也得体面一点,不然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在陶子敲门逐渐不耐烦的时候,海子总算是粗粗的画了一个妆,一个30岁的女人,化妆是件信手拈来的事情。奈何时间太短,海子涂了一个还算小家碧玉的口红,上了点隔离,整理了一头说不上柔顺的中长发,主要是她认真的检查了一下毛衣里面的碎屑。
就像洪水放闸一样,海子从房间里面开门。“柯”的一声拉回了各自神游的沙发客们,他们有默契的齐刷刷的将挑剔的尊贵的头转向了这个门口,这个舞台。
海子出来的时候,首先注意到沙发上那几个女人的面色渐渐变得有点怅然若失,好似自己应该伴随着聚光灯出场方能满足到她们的期望值。
海子僵硬又腼腆的,模糊不清的对沙发上的几个人,或者是说几个物件微微一笑,小步的走到长沙发另一头的单人小沙发。
这注定是一场不容易的战役,这个战役的目的就是为了把自己嫁出去,女人嫁人说来容易,实则是一个非常曲折的过程。
女人好似永远把自己放在被挑选的地方,初中高中大学被人追求,眼睛长在头顶,并且引以为傲,似乎觉得这天下的男人都该坐排排的等着自己挑,并且信誓旦旦的告诉身边的人自己要找一个爱自己一生一世的好男人,相亲是不可能相亲的,读过书的女生除了希望有一个爱自己的男人,还希望那个男人与自己三观文凭气质爱好相同,方能鸳鸯比翼双飞,琴瑟和弦。
但男人是不挑女人的,初中男生喜欢那些成绩好的女学霸顺便也喜欢那些不好好学习的小太妹,高中男生喜欢那些已经发育良好初具美貌的清秀女生,顺便也喜欢小太妹与学霸,到了大学只要你是个女生你就一定得和一两个或丑或美的男生暧昧过。
那些追求自由恋爱,三观相同的人坚持到最后的人寥寥无几,海子就是其中一个,曾经她也大言不惭的说一辈子一个人也能过,人到28那年,眼看周围人妻妾成群,三观不相同倒也琴瑟和睦。自己每天孤孤单单上班下班,离异的老母亲也巴不得再也不帮她煮饭洗衣喂猫,自己一年前又丢了工作,海子决定抛弃自己的三观,找个男人吧!好歹还能说说话什么的。理想什么的,自由什么的,结婚也是自由……吧?
海子回顾了自己的一生,发现毫无特点,唯一拿的出手的就是自己还算正经,这年头,正经也像是一个不太好的形容词,说你这个人正经吧,意思和古板差不多,总之不是什么好词,但正经有正经的好处,不会一出门就能遇见自己的各种花花柳柳剪不断理还乱,在陶子那个年纪的人看来,正经的女人还是可以娶回家的。
陶子走过来,也在海子沙发扶手坐下,将一双涂的大红的手放在海子的肩膀上,一边暗地里捏了捏陶子细瘦的肩膀,快叫阿姨啊。海子感到肩膀传来的疼痛,知道母亲这是在报复自己不懂事在门里不出来,还有怎么还要像一个小孩子一样?需要大人的招呼才能开口叫亲戚?
可不是吗,海子哪儿遇见过这种场面啊,寥寥无几的两场暧昧都被她搞砸了了,现在这场相亲盛会就是她第一次正儿八经面对着有可能一辈子在一起搭伙过日子的未来伴侣,不是那些能够主动发出唇枪舌战击退的不怀好意的小屁孩。
海子期期艾艾的抬起头,蚊子一般从牙缝里憋出三个字,阿姨好。她的脸是扭曲的,口红的粘腻的。眼光往旁边移了五°,就看见了一双眼睛。
丹凤眼,没有丝毫情意,就这么冷冷的看着自己。至今午夜梦回的时候,海子还是会梦见那人的眼睛,像一把钝刀,沉稳地划着关于未来支离破碎的梦。
那一双惊艳了海子的眼睛镶嵌于一个并不突出的轮廓上面,等海子看清他的脸的时候,冲淡了不少对视的惊艳和心底的慌张。
眼前这个男人长得并不出众,不十分高挺的鼻子,略显丰盈的嘴唇,高高的颧骨……是啊,小城里哪有什么风华绝代的人,只有无尽的平庸和散漫。这个男人就带着一种平庸和散漫的长相闯入海子的生活,好在他的身材还算不错,长手长脚,腰肩比例堪称完美。就算是坐着,海子也能感觉到是经常锻炼的人。
在男人被海子盯着不自然别过头去,海子才意识到自己在心里已经对这个男人品头论足,切割比较了。意识到失态的海子补上一个带着歉意的笑容,然后也迅速撇过头去,等着母亲做她乐意至极的工作。
陈漂,来,阿姨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女儿,海子。海子,这是陈漂,是你姨夫姐姐的同学的儿子。你俩好生聊聊,我去做饭!
陶子一脸和气的招呼着这个叫做陈漂的男人,同时给了海子一个你懂的眼神,大方得体的准备从幕前推到幕后,势必要把舞台全部交给自家尚在闺中的可怜的女儿。
陶子一离开,整个客厅的气氛迅速被抽干了氧气,海子陷入了一场与呼吸的较量,在场的有三个女人,一个男人,这三个女人脸色都无一例外的通红,终于其中一个女人看看好整以待的陈漂,看看沉默寡言的海子,忍不住清了清嗓子:海子啊,我是陈漂的妈妈,今天呢,主要是想让你们俩认识认识,你妈也觉得呢,你俩都不小了,而且还挺合适的,就说想吃个饭,了解了解。我们陈漂还可以哈?
这可叫我怎么说?身材还不错?就是眼神有点吓人?不行,我还没嫁过去呢,总要说点大家都喜欢的场面话,场面话谁不会,公司同事那一套,应付亲戚那一套,年会开会奉承那一套。往上搬呗。
嗯嗯,他不错的。海子目不斜视的对上自称陈漂母亲的女人,不敢把视线向旁边偏于一丝一毫。
呵。男人的一声轻笑让海子把嘴角那一丝善意的弧度收了进去,蹬起眼睛看向那个从鼻腔里面发出声音的男人。
嗯,挺好的。一个冷笑瞬间让海子对眼前的男人的好感给磨灭掉,你我都是大龄未婚,你哼什么?看不起我也不起码表现出一个成年人学会的尊重。
我和他姑姑觉得你也蛮好的,你老家是在青城哈?你之前是在哪儿工作呢?
眼前的女人堆起了的笑容让海子想起了在上海工作时候的自己,人模狗样,穿着去除掉工资一半的衣服,化着一次成本几十块的精致妆容,路过某些不知名的小区也经常被陌生老头老大爷堵着,用这幅笑容堵着,询问着,闺女是哪儿的人啊?一定要你先说你是哪儿的,一线城市二线城市还是来自从未听过的县城和农村。这样他们就可以透过你伪装的铜墙铁壁看到你穷人的本质。
阿姨,我毕业之后就在上海工作,现在回老家发展来了。发展,发展什么,无非是在上海感受到了小城里面感受不到的阶级压迫,这个压迫从职场到菜市场,无所不在无孔不入。至于回老家,是因为陶子实在看不下去海子一个人在上海始终找不着对象,实现不了抱孙子的愿望,再说了,这个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盆水还是早点泼出去为好,不然放久了,张青苔,死鱼死虾的恶臭不堪。
对方母亲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慈祥的笑容,随即有问了一下有的没的,多大了啊,工作在那个单位啊,对未来孩子的规划啊,对家庭的看法啊之类的。海子也一一如实相告,既然大家都互相看不上,就没有必要隐瞒了。这期间陈漂也没再表现出刚刚那副让海子极其不爽的姿态,相反随着海子的信息越来越多越来越具体,陈漂神色也越来越正经,时不时在眼神相遇时还对海子微微一笑,这让海子不寒而栗,到底是自己感觉出了问题,还是瞎了眼,总感觉这个陈漂有点奇怪。
依陈漂妈妈的说法 ,海子30,陈漂31岁,刚刚好岁数相差不大,收入呢,两人都是在相对稳定的国企上班,陈漂年收入在这个小县城里面,算高的,一年下来能买一辆好的车,海子呢,自从回来才有点积蓄,不多,如果要结婚买房子,两人不算问题。
于是事情就到这,海子和陈漂在一顿饭之后频繁交流了起来,这主要是来自两方家长的督促,每天陶子都会像审问特工一样,反复询问两人交往的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