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小学·爆腌鱼

我的小学不见了，变成了村里一座宗祠。

刷了金漆的龙柱立在太阳底下撑起并不宏伟的建筑，小学院子里的老水杉配着新砌的围墙。我所有难忘的时光都变成了带着古老传承的肃穆气息，冷冰冰的凝视着我。

我和村里绝大多数孩子一样，是由爷爷奶奶带大的一辈，官方点的表达就是留守儿童。

村子旁边有一条河，背后就是连绵的青山，老一辈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观点只能解决最基本的温饱，不足以挽留年轻的父母。他们利利落落的背着包去沿海异乡流浪，我的父母也在其中，把年仅一岁的我甩给了奶奶。

等我到了上小学的年纪，奶奶每天要给我准备中午要吃的盒饭，说好听一点叫便当。是一个长方形的铝制饭盒，底下盛一半米饭，饭上盖菜。早上去上学就抱着饭盒跑。一路上遇到相熟的伙伴，总三句离不开你今天中午带的什么菜，吃货精神还真是人类的本性。有的人家里农活多，没有时间给孩子额外添菜，就把咸菜，豆豉，米王辣椒往饭盒里盖。我对家里的农活多少没什么印象，上学的日子奶奶都会额外给我添菜是不会变的。上课的时候把饭盒往座位里一塞，听着老师念白日依山尽的时候，鼻子脑子里都是饭菜的香味。乘着老师不注意，摸摸索索的打开饭盒，等到他转身写板书，管他三七二十一，飞快精准的用两个手指抓着一小块肉就往嘴里塞。还得装模作样的拿着书假装认真读。遇到跟自己一样的同学，彼此心照不宣，相视一笑。

等到第二节课下了的时候，老师领着在小操场上做完广播体操就各自回到教室抱着饭盒去小食堂，拿给烧饭的万师傅。食堂只有万师傅一个厨师，年纪有点大了，做饭也只能烧几个老师的，学生就自己带盒饭，等到第二节课下了，都送过去让他给蒸热。学校没有锅炉，只有一个老虎灶，两口大锅，万师傅自己打了好几层的大木蒸屉架在锅上，学生的饭就放在蒸屉里加热。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一个个规规矩矩的排着队去大条桌上认自己的盒饭，拿了就三三两两的去桂花树下，水杉树下站着吃。遇到有高年级的路过瞥到你饭盒里的菜，若是鸡鸭鱼肉总是要孝敬一点的。同学们都很乐意给，在我们幼小的心里这意味着自己有了某种后盾，即使是建立在分享饭菜这件事情上的。

我的后盾是一对双包胎，他们的妈妈跟爸爸一样能干，农活多的时候没有办法给孩子添菜，就凑合着给带点。我至今仍记得双胞胎哥哥说的话――有我们在，没有人能欺负你。我对此深信不疑。等到和同学拌嘴说不过的时候说得最多的永远是我要回去找我奶奶，后知后觉才发现奶奶才是自己的后盾。奶奶跟村里绝大多数同年的妇女不一样，她是知书达理的女性，长大后听老一辈的人说我太公公（奶奶的父亲）极其重男轻女，我舅外公（奶奶的弟弟）可以安安心心去读书，奶奶只能偷偷的去学。所有能辅导我写作业的能力都来得很不容易，还能做一手好菜照顾好家里人的胃，尤其是我。

我最喜欢吃的菜是黄瓜炒火腿，吃了一阵也厌了，奶奶就变着法的给我做吃的，至今难以忘记的是炸鱼，我们那里说法叫爆腌鱼，把大鱼洗净切成块，放盐腌好，裹上面粉，鸡蛋，再搁到滚油里去炸。炸得外酥里嫩的时候起锅，沥干了油，黄灿灿的勾得人食欲大开。早上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炸鱼，只有晚上我回家才能吃得到。晚上解决不了的，奶奶就给我的盒饭上盖两块。往往不到中午就被我偷偷拿出来吃光。等到我九岁的时候，奶奶的心脏病犯了进医院急救，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生死。

奶奶走了以后的日子，我还在村里上了一年小学，寄居在亲戚家里，父母每月付给他们伙食费。饭盒还是照带，只是忘记了都是些什么菜。大概是一瞬间长大的我明白奶奶对我的期盼，再也没有把心思花在偷吃这件事情上转而认真学习了。

小学拆得那么快，村口的鬼柳树也砍了，百八十年的老树挡住了新农村建设的步伐，要给村里的水泥马路让道。我知道小学早晚会消失的，或许会以一种苍老的姿态瘫痪在那片土地上，没想到变成了祠堂。学校能招的人越来越少，村里的孩子都被送到镇上读书。

镇上有新建的食堂，用不着木蒸屉和老虎灶，大大的锅炉房蒸熟早上孩子们吃的包子馒头，燃气锅煮熟午餐和晚餐。离家远的同学都寄宿，每个礼拜回去一次。每个礼拜三的晚餐给吃了三天素菜和酸菜汤的孩子们改善伙食。最好的菜是胡萝卜炒肉，横七竖八的胡萝卜条和的青椒以及大块的没有拔干净毛的猪肉，一瓢一瓢的往窗口下伸进来的饭盒里哐。同学们穿着整齐统一的校服，住着一样的宿舍，吃着一样的饭菜，没有人问今天中午你带的什么菜，没有高年级的说有我们能在，没有人能欺负你。校风校纪严肃活泼。为了给孩子们提供更好的服务，学校里还有小卖部。想吃什么喝什么，自己兜里有钱的就可以去买。周天至周四有晚自习，有老师坐堂，任何不懂的问题都可以去问，变相充当了家庭教师。对于家长来说省去了很多的麻烦，只要给足孩子零花钱就够了，没什么好担心的，学校这个后盾强大而有力。

对于我来说学校确实很周到，食以果腹，授业解惑，教书育人。可是没有我想吃的爆腌鱼。

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那种口味的爆腌鱼。我也知道爆腌鱼――只是一道菜。一道菜而已，只有幼稚的人才会因为小事难过。

我已经长大了，是个大孩子了。大孩子要有大孩子的样子，尊老爱幼，团结友爱。

奶奶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不想吃苦，也不想做人上人，我只想吃爆腌鱼。

哭不能解决问题，要想办法克服困难。

我知道我的小学没有了，我的小学变成了祠堂，我没有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