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6-12

【良庄自叙】

92、一四七

      中坝墟日一四七,异常热闹,农村的活力一览无遗。山果有禾梨山稔、杨梅山楂,米制品有甜粄汤糍、冷水糕,竹制品有竹凳鸡厩、窝栏扁担,木制品有坐栏橱柜、大门箱角,铁制品有锄头铁插、镰刀斧头。及至年二十七,年尾最后一墟,外地务工人员回来,中坝墟场像发生肠梗塞,每条街道人头涌涌,摩肩接踵,时间一点点过去,人流缓缓,应了一句土话,大水打牛屎。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墟日很繁华,我家祖父开着一间饲料店,店名云蒸。初看我不解其意,我也没问,直到高中,才明白云蒸霞蔚。饲料店的斜对面,是桃叔公的中山书室。正对面,祺祥饭店。后来,多了一间新初饭店,专门杀狗,食客盈门。

      那时饭店的招牌菜是肉丸,完全靠手工击打,猪肉牛肉,并不混杂,各用半人高的木桩承起,手持双铁棒,油光发亮,像猛张飞出入战场,双棒齐飞,肉汁在碎烂的肌肉纤维里面逼将而出,单手一抓,五指并拢,肉坨泛油,从虎口喷薄而出,跳入骨汤盆,熟透浮起,是为浮丸。浮丸之妙,在于中空,在于气泡,取熟透丸子,牛肉褐色,猪肉白净,皆浮汤上,与佐菜生菜西芹争色。咬之,气泡噗地一声,特色、健康、精工、奇妙,全在一碗丸子上。这就是地道的紫金肉丸。猪喝山泉水,牛吃河边草,猪养一年,牛要三年,没有转基因的阴影,畜类全身是宝,骨头拆出,都还是香的。中坝人,龙窝人就这样脚踏实地卖肉丸,十几年一过,县城亮堂肉丸店乘风而起,各乡各镇,皆产肉丸,至此,紫金县的美食代表,就是肉丸,东江菜系,没有忽视紫金肉丸之盛,源城的五指毛桃,惠州的盐焗鸡,紫金八刀汤肉丸汤,统称东江菜。

        我家没开店之前,公太七老八十,就只身赴墟,他喜欢黄烟档,跟各个档主很熟,墟日,店主忙,他呆呆坐着,抽黄烟。新街邮电所,他每月领得到烈士儿子的抚恤金,领了钱,自然切肉,他和婆太两人吃私灶,炖腰梅肉。两老对吃很精,环境却大大忽视,他们的房间,无论散柱屋集体大房还是大路排祖父新房,都是屈在房间里吃饭的。那时的房子,门扇角背,是有尿缸的。老尿缸,尿迹斑斑,尿素结核,发黄泛白,附在缸壁,一股刺鼻味道很是浓重。七八十岁的公太婆太,面对新蒸的米饭,稠油的猪肉,胃口大开。嘴巴里没有其他味,眼睛里也没有其他味。

      子孙们笑话他们。诚然,这笑无非善意,也是一代代的特征,进步,是难以觉察的。我到了老家,一样还有看不惯的地方。试想公太婆太那一代,能够存活下来吃口饱饭,不容易中还是不容易,至于环境,大可忽略。

      我跟公太要钱,非常不爽,老人家动作慢吞吞,给的又少。一只嶙峋老手探入襟间,夹出油纸荷包,四角展开,把卷着的钱摊平,背对着我,拿红色的,那是一块,我再要求,给多一块。后来找到财源,我婆给钱大方,我再也没找他要了。

      公太去过的地方没有婆太多,他大半生就在老家,也到临近的村县卖过杂货。我婆太,去过惠州深圳,见识更广。我很感恩公太的,除了这钱,还有那蔗。公太八十岁年纪,背很驼了,一个人,在中坝墟镇拣蔗头蔗尾。蔗头老硬,蔗尾青绿,老人有老人的自尊,他说背回家种。墟日后半晌,一个孤独的驼背,戴着草帽,背着蛇皮袋,顶着烈日,两手青筋爆突,一步三歇回到家,蛇皮袋一倒,蔗头蔗尾倾泻而出,他道:你们拿刀来砍着吃。径自走入厨房,回他房间,香甜吃起,婆太留给他的腰梅肉饭菜。

        我们一帮人见了蔗头蔗尾,炸裂。像久饿的鸡崽看到主人的糠饭,飞奔过去,我操菜刀,蔗头根须砍去,老泥扔弃,长虫的蚂蚁窝挖去,竟然还有泛着红丝的蔗肉,几兄弟细切分开,入口,硬,可真甜呐。卖蔗人情急,蔗尾其实还有小半段甜的,那也是我们的香饽饽。公太,度过了一世的艰难,我们分他好东西,会让他晚年幸福大打折扣,祖父不会答应,姑婆不会答应。他想了很多法子,能做的,都做了。做得有情义,合情理,让我们回味无穷,这太高明了。这烂大街的蔗,其实有黄曲霉素,那时大家都不懂。他带我们下田抓小鱼,彭司公,用锅煎熟,尾巴还亮着红色,肉却饱满焦香,火柴盒一包装,这是农村版麦当劳的烤翅呀。夏日,狗麻蛇爬出巢穴,公太拿着他儿子做的鱼叉一刺,正中蛇脑门,用管一煨,剥去焦皮内脏,蘸点盐水,实在太好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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