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婉兮 图/千图网
1
她的到来,曾把母亲的希望瞬间点燃。
对爱上有妇之夫的年轻姑娘来说,孩子不仅是爱情结晶,更是一张可牢牢抓在手里的王牌。可以用来挟持男人逼退原配,然后如愿以偿登堂入室。
当时的母亲才20岁出头,是剧团里出名的台柱子,生得眉目如画,一把嗓子也耐听,能把家乡的小戏唱得婉转动人,缠缠绵绵地勾着许多人的心。
拿今天的话来说,叫粉丝成群。
她的父亲,便是其中之一。
父亲是挖煤起家的矿老板,天时地利都占到了,再添几分胆色与谋略,发迹几乎是没有难度的事情。
而男人一有钱,故事似乎就落了俗套。
说眠花宿柳太夸张,但一颗心是实实在在地野了,家也不爱回,得空便往歌厅酒楼跑,仿佛花丛中流连的狂蜂浪蝶。
可他初次与年轻的母亲相见,还是惊艳于她的美貌,很快便沦为裙下之臣展开猛烈追求。
开始时,母亲看不上。
她人美歌甜,又上过几年艺术中专,对这财大气粗的暴发户自然不屑一顾。不过父亲也不气馁,依旧该送花就送花、该包场就包场、该买礼物就买礼物,花起钱来从不手软。
慢慢的,母亲的心就有点软。
女人都是这样的,她们常常把“宠”等同于爱,只要持续不断对她好,她的坚硬就会一点点被化开,最后溃不成军。
后来她无数次听别人讲起,说母亲下乡演出一个月,父亲派了一个车队护送,有厨子、化妆师、医务人员,只为了心爱的女人不在贫瘠的乡村受苦。
爱情能让一个女人鹤立鸡群啊。
所以你说,母亲怎么可能不动心?怎么可能不飞蛾扑火?无论图钱还是图爱,他都给得起,且给得爽快干脆。
哪怕她明明知道他是有妇之夫。
2
怀孕其实是意外。
可当消息传来时,父亲却认为这是蓄谋已久的阴谋。他暴跳如雷,第一次对母亲发了火:“孩子不能留!你必须去做流产!”
母亲不解:“这可是我和你的爱情结晶!”
她用了“爱情结晶”这个书面语,表情昂扬神态凛然,心里却悄悄拨起了小算盘。孩子并不是她刻意求来的,不过的确是她特意要留下的。
他在老家有妻有子,原配地位轻易撼动不得。
但如果她也有个孩子呢?
爱情叠加着亲情,份量就加了倍。父亲再绝情,也不可能对自己的亲生骨肉置之不理。而有了孩子,她和他就有了一生一世无法割舍的牵连。
可她想错了。
父亲从底层一步步爬上来,最看重的东西并不是情,而是说一不二的能力和权力。
她的忤逆成功激起了他的怒火,而他的怒火又催生了她的执拗。两人僵持许久,胎儿便在争吵声中慢慢成型,最后他们不欢而散。
临走前,父亲恶狠狠地抛下一句:“你生下来,我也绝不会认!”
母亲用凶狠但倔强的眼神回应他,内心却在默默流泪,堕胎的念头也起起伏伏。可就在这时,她轻轻踢了母亲一脚——
那一脚是她发出的第一个信号。母亲愣了愣,然后摸了摸肚皮:“我想好了,我必须把它生下来。”
父亲摔门而去。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3
她出生时,母亲和父亲已经形同陌路。
于是她姓了母亲的姓,一出生就变成没爹的孩子。
那场恋爱之于母亲,仿佛是抽筋剥骨的劫难,伤口也缠缠绵绵,用了好几年才止血,又用了好几年才结痂。
更可怕的是,她的事业也差不多毁了。
一个闹过绯闻且有了私生女的台柱子,就是仓促转变为蚊子血的朱砂痣,从此失去吸引力,只配演些面目模糊的小角色,收入也不可避免地缩水。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母亲习惯了鲜花和掌声,也从父亲那里体验过了纸醉金迷,对忽然萧索下来的人生倍感煎熬,脾气便也被艰辛一点点撑大了。
她记得母亲大发雷霆的样子。
那时她三四岁吧,还在上幼儿园。有一天,母亲在接她回家的路上遇到一个熟人,对方似笑非笑地打招呼:“哟,小林,你什么时候结的婚?孩子都这么大了!”
母亲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还是挤出些笑容来敷衍了几句,随后拉着她飞速逃离。
脚步特别快。
小小的她跟不上,被拖得踉踉跄跄,却强忍着眼泪不敢抗议。因为她从小都明白,自己就是把母亲推入深渊的罪魁祸首。
回到家,母亲的骂声果然又高高低低地响起来:“看看,你给我丢了多少脸!都怪你那死鬼爹!”
死鬼爹。
这三个字也是从小听到大的,但和它同时出现的,通常就是谩骂与哭诉:骂他有多么无情无义,哭她有多么任劳任怨。
可惜父亲不在,母亲的所有负面情绪都只能由她一个人来接收。
其实她从未见过那个给予她生命的男人,却总能从各种好事者的口中听说那些旖旎往事。有时也会从新闻中瞥见些浮光掠影——他已经是本地的杰出企业家。
执意生下孩子后,母亲和娘家人也切断往来。平日里,母女俩深居简出相依为命,是亲人,但有时也像仇人。
4
其实,母亲不曾亏待她。
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也舍得出大价钱去培养她的琴棋书画,是刻意要把她养成大家闺秀的。
可她常常觉得母亲不爱她。
因为母亲面对她时,总是一张拉长的不太和气的脸,也常常话里话外地怪她毁了自己的一辈子。
假如她不踢那一脚,母亲的人生会是另一番光景。
据说当年接替母亲上阵的姑娘,因为唱腔优美而被招到省里,又参加过几个比赛,最后竟也出了几首民歌。不算大红大紫,但总归是高人一等的。回乡时也前呼后拥,很有几分“大人物”的派头。
说不羡慕是假的。
母亲也没有再接受任何男人。
早几年,也有些陆陆续续的追求。但母亲都一一拒绝:“我不能让囡囡受委屈。”
后来红颜老去,剧团也解散,母亲被分配到新开的商场去做出纳。传奇落幕,自然也没人再惦记旧时光里的旧美人。
母亲的脾气便愈发大。
而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她长得越来越像她的死鬼爹。
他的抽象基因化作她具体生动的眉眼,往事便挥不开也赶不走了。母亲一见到她,立刻就陷入爱恨交织的矛盾痛苦中去,记得当年花前月下,却也对被辜负的人生咬牙切齿。
可到底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
一面怨着恨着,一面却又为她倾尽所有。可惜,当时的她还不懂。
仇恨其实也能传染复制,她对父亲恨之入骨,连带着憎恶风花雪月,总觉得男人都没一个好东西。
5
和母亲关系恶化,是从青春期开始的。
仿佛是积蓄了十几年的怨和怒都一起爆发了。
她开始不管不顾地和母亲对抗,不再穿那些带花边的粉嫩衬衫,甚至把一头长发剪成了板寸。
母亲气不过,便大声骂了几句,又把她推搡到角落去罚跪,就像在惩罚三四岁的她。而事实上,这种生活一成不变,仿佛只是把昨天重复了无数回。
想到这里,她冷冷一笑。
可见她一脸的桀骜不驯,母亲又忍不住挥起巴掌动了手……
在母亲心中,她依然是不记仇的小女孩。可在她心里,母亲早就不是爱的化身。母女俩的认知擦着肩,再也走不到彼此的心里去。
所以再大一点,她就开始离家出走,想尽办法地逃离所谓的家庭。
其实也动过找爸爸的念头。
他的公司开在最显眼的地方,有几个保安看守。她站在门口犹豫半天,最终还是选择掉头离开。
“父亲”二字太陌生了,她实在没有勇气去把一个陌生概念与活生生的男人联系到一起。更何况,那是个早早便抛弃了女儿的父亲。
于是就在外面游荡。
认识了同学的同学、朋友的朋友,活动场所也从学校扩展到夜店、台球室、迪厅、酒吧。
年轻人嘛,最不缺的就是朋友和刺激,她在灯红酒绿中短暂地释放,可停下来时,心里依然会泛起不知名的茫然。
因为她渐渐发现了自己的不一样。
比如说,旁人能够借着所谓的恋爱来释放压力,她却只想远远躲开异性。潜意识里总有个声音在悄悄说:男人不是好东西!
父母的故事太刺激,她在凛冽的恨意中长大,于是早早地对爱情免了疫。
6
记不清是何时与琴姐走近的。
那个大她8岁的姑娘,常常带着她买衣服喝奶茶,轻声细语地宽慰她的伤心难过,有时还会收留她在自己家中过夜,照顾得无微不至。
也记不清感情是什么时候发生质变的。
想来也是个润物细无声的微妙改变,亲近一点点变为好感,好感又被酝酿为爱意。每一步都出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
包括表白。
她不相信男人,唯有把满腔爱意都放在同性身上;她拯救不了母亲,便只能找一个姐姐式的年长女性来相爱。
但琴姐做这一切,不过是出于善良和道义,岂料被误解至此,最终不得不落荒而逃。而关于她的流言蜚语,也开始在小圈子内大肆蔓延,直到被讽刺为一个精神不正常的变态。
小城市里没秘密的。
流言长着腿,从一个人的嘴里跑到另一个人的嘴里。最后往往面目全非,能让人记住的,也无非是惊世骇俗与荒诞不羁。
这场失败的单恋,对她是致命一击,她开始割腕绝食,反反复复地闹自杀,像是对世界失望至极,又像是借机来宣泄压抑许久的负面情绪。
只是父亲依旧没有出现。
守在床前垂泪的,始终只有母亲。
她伸手摸了摸母亲的脸,忽然想到了多年前的那天,母亲怀上自己的那天。
那时候,母亲还很年轻,相信爱情、痴迷爱情,根本想不到这所谓的“爱情结晶”,其实只是欲望和自私的产物。
因为自始自终,都没人征求过她的意见:你愿不愿意,来这个悲喜交加,很美丽也很残酷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