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不知身是客

       

“茫茫人生好似荒野”

        之前看过王路一句话，被我奉为在这复杂尘世的朴素真理：行李要往少了带，东西要捡好的吃。前一句话不作说明，人的需求其实可以很简单，但是味蕾上的享受我万万不能割舍。

　  家乡的高中并不算多，其中最优的一所是一中，我在那里上学。校园古朴，弹丸之地，只有两栋教学楼、一栋宿舍楼、一栋行政楼、一栋实验楼、只有一层的餐厅，还有一个小小的花园。连操场都是和对面的学校共用一个，上体育课要通过长长的地下通道。但是学校周围都被美食包裹。一条街两条巷，中午和晚上到处都是小吃的摊位。其中一个饭馆做家乡一种非常有名的美食，名字普通，叫牛肉丸子面。痴缠于它的美妙滋味，我曾经在饭馆的厨房偷窥熟练的厨师做面：筋道的面条在滚沸喷香的高汤里趟过，只消几秒，面就变得非常有弹力，配上热辣的汤底，加上早就准备好的素丸子和嫩牛肉，一份地道的牛肉丸子面就可以端出来。这面对于嗜辣的人来说真真是一种享受，在呵气成冰的寒冷冬天，热烈的辣香能让你吃得酣畅淋漓寒意全无。面做好的速度非常快，适合中午时间不多的高中学生。几个小伙伴一起，一碗辣面，再加上一瓶汽水，就能吃得肚子浑圆。如果是晚上的加餐，就去吃麻辣拌或者大块豆腐。麻辣拌是选自己喜欢的蔬菜，一起煮之后从汤里捞出来加上调料，土豆、海带、藕片、粉条等等等等混起来，非常好吃。大块豆腐则是用鲜嫩的豆腐双面煎炸至金黄脆皮，用勺子在正面切开两个交叉的口，灌特制的汤料进去，如果吃辣的话再洒一些辣椒面，最后在表层浇些汤汁，这样一口一块豆腐吃下去，真真儿的外焦里嫩，而且汤汁360度包围你的味蕾。还有炸串、炸鲜奶、好喝的西瓜汁……炎热的夏天，几个室友下晚自习之后一条街吃下来，心满意足地踏着月光，手牵手哼着小曲回宿舍睡觉。那时候的日子，真是单纯得让人留恋。

　　升高三的时候，学校从古朴简陋的旧校区搬到了郊区，变得开阔了很多。学校是美的，尤其是在回忆里。简单却气派的大门进去之后是笔直宽阔的路，环绕学校一周。透明玻璃的图书艺术楼。教学楼外面一片笔挺的白杨。行政楼周围有不规则的喷泉。郊区的天也比市中心漂亮很多。俯瞰学校，正中心是个小小的干净的湖。旁边有环绕的柳树。路灯各式各样，有橙色的普通街灯，或者古朴的红色中国风， 还有亮白色的灯光。晚自习过后，每次看到这些灯，我的心都好像被灯光洗亮。在吹着晚风的操场，和关系密切的伙伴走过很多很多的路，说过很多很多心贴心的话。还曾经几个人一起翘课，躲在图书艺术楼的钢琴房叮叮咚咚敲键盘。现在想想，觉得学校美，可能是因为，学校的每一条路、每一个角落都有过以前的记忆。记忆像个洗照片的暗房，把一切通通变柔软变漂亮。

　　去年回去，学校东面的杨树，好像已经长高了很多。陪我一起走路的人，好像也长大了很多。

　　新校区在郊区，周围没有什么餐馆，但是学校的食堂从原来的一层变成了三层，还有负一层的阔大超市。对于吃饭这件事我从来没有亏待过自己，紧张的学习之外几个楼层还是被我通通吃遍。一层早餐好吃，豆浆牛奶馒头包子，普通的样式，味道也比不上家里，但比一般的餐厅还是要好一些。只是在规定的晨跑过后赶去食堂，只能匆匆忙忙吃早饭。二层中午的花样比较多，蒜泥茄条、糖醋里脊、辣炒白菜等等等等很多菜色，每一样都不像以前吃过的大锅饭那样粗糙，让人欣慰。三层价格稍微贵一些，样式翻新，把很多在郊区吃不到的美食搬进窗口，牛肉丸子面和饼子加串，虽然没有旧校区地道，但是依然人来人往。食堂的大妈大叔都很和善。有一段时间我和朋友关系恶化，每天中午只有孤零零一个人吃饭，大家都是成群结伙，我不想被熟人看见同情我或是嘲笑我，所以就坐在教室里看书，等到中午一点，食堂人都散了之后才跑去吃饭。那时候基本都是残羹冷炙，只有二楼的海鲜面还是热的。

　　于是我就吃了两周的海鲜面。帮我做面的大妈每次都会加好多面给我，肉也变双份。总是笑着把碗递给我，好像我的家人。有的时候还会坐在我身边看我吃饭，问我面好不好吃，问我每天这么晚才来吃饭是不是念书太辛苦。所以即使我连着吃了两周的海鲜面，依然觉得面很好吃。因为陌生人的善意。

　　高三的那个冬天，因为成绩低迷所以心情也一直很低落。妈妈专门在我学校外面租了房子陪我。每天在雾蒙蒙的早晨做好早餐，然后叫我起床。早餐简单，前一晚泡好的豆子放进豆浆机榨成豆浆，我一杯她一杯；煎两个荷包蛋，我一个她一个；或者是紫菜虾皮汤，配上简单的黄瓜炒蛋。送我到马路对面上学之后，她开始赶到很远的菜市场买菜，只为让我吃到新鲜的果蔬。中午丰盛，因为不知道我想吃什么，只好做足花样，让我挑喜欢的吃。她的拿手菜太多，葱爆羊肉——葱爆炒喷香之后炒入新鲜羊肉，各种佐料麻利放入；酱肉豆腐汤——小锅放入肉之后和豆腐一起慢炖；还有葱丝鱼、自己研究出来的大盘鸡一根面……连最普通的酸辣土豆丝，我已经吃了十几年，却依然爱。每道菜都步骤简单，但似乎我吃过的，只有妈妈做的最好吃。家乡靠北，冬天凛冽。晚自习出来全身钻风，妈妈就在这么深的夜里站在校门口接我，和我并肩走过黑暗的、回家的路。出租屋的门把手都是冷得吓人，可是打开门之后就有妈妈煮好的梨汤，或者是红枣牛奶。梨汤去火清肺，红枣牛奶暖心暖胃。

　　因为觉得在学习上面帮不上我什么忙，所以妈妈一直做各种各样的好吃的，她也不知道这样做能不能让她的女儿心情好一点，但是她尽了全力。伴随着我的体重升高，成绩也提高了一些。现在再回忆起那个冬天，除了无穷无尽的测试题，还有妈妈温暖的手和带着笑意的眼，她麻利地在厨房做饭的身影，还有那杯飘香的红枣牛奶。之后我来到郑州大学，郑州的冬天没有家乡那么寒冷逼人，在某一个冬夜里看到学校奶茶店的招牌上写着“红枣牛奶”，当时就想掉眼泪。买来喝，很香，枣也碎碎的很好闻。

　　但是，却没有妈妈的味道。

　　后来我明白，有的时候你怀念家乡，怀念一道菜，怀念一种味道，其实是你在想念一个人，想念以前的时光。

　　郑州处中原，和家乡的口味差距并不大。我的家乡是面食之乡，所以烩面这样的被算作郑州特色的面在我们那里也有，叫法不同，叫裤带面。吃法也比郑州更多，蘸酱蘸汤配馍配菜，都很美味。有时候看见餐厅窗口牌子上写着家乡的刀削面，满心欢喜买下来，根本不是正宗的味道。除此之外，我也不觉得郑州和家乡的饭菜有什么不同，适应得很好。只是有一次在买豆腐脑的时候，窗口里的大叔帮我加了很多糖，我才知道，原来豆腐脑也可以这么喝。不像家乡，是类似胡辣汤一样的东西浇在豆腐脑上，然后加韭花加黄豆加辣椒。后来发现这里的豆腐脑也是可以和胡辣汤混在一起喝的，但是味道怎样都不对。才明了，有时候，舌头比人心还要恋旧。

　　上了大学一年多以后，有一天晚上做梦，梦见自己和一帮高中同学在夏天吃牛肉丸子面，吃得额头、鼻尖都是汗。还梦见妈妈在做剁椒鱼头，我撒着娇说她做的五星级的厨师都比不上，她笑着说会在郑大承包窗口，我走哪她跟哪，为我做一辈子饭。我还没回答，梦就醒了。自己在十万八千里的故乡之外，妈妈不在身边。那些一起吃饭的同学，也都天涯海角，各奔东西了。

　　家乡是一个大箱子。离乡之后，你以为它被你锁了起来，可是不一定在哪个时刻，可能就是你吃到某一道似曾相识的菜的一瞬，记忆的锁就被打开，所有过往通通向你裹挟而来。

　　梦里不知身是客。到那个时候，鼻子不要酸。

几年前写的。文章里的很多人，真的都各奔东西了。

我很想念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