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语

反语

自打记事起，老徐逢人（一般还是生人或者好久没见的人）就说：“这就是俺闺女，没长出个人样来呀，长得和菜团一样……”话没说几句，又转到她的第二个议题：“丫头片子从小还上学，横草不会拿竖立，不会拿拿针，针线活啥也不会，甭想替替我……”好在我这人羞于见生人，如果知道家里来了不熟悉的客人，我就躲起来，因此能听不到的就不去听；好在我这人贵有自知之明，一个呆头呆脑粗粗笨笨五短身材满脸雀斑的丫头片子还是不要出现在人脸前的好，记得那会学校里有个什么重要检查，升旗仪式是必检之项目，校长做检查动员：“……那个长得确实那个什么的那个就不要参加升旗仪式了那个……”我一听就知道是说给我听的，虽然我是班主任，我还是找了个漂亮的老师替我盯班，猫在办公室里关上门拉上窗帘……好在四十年听惯了我的亲娘这样叫我，还想当然地以为亲娘这样叫我就像没人处她把弟弟揽在怀里亲吻着他可爱的脸蛋唤着“狗狗”是有着一样的意义的。因此，这么多年了，我并没有为我的亲娘称呼我“菜团”说我如何如何懒如何如何不会做鞋做袜做褂子做裤子，我并没有伤心过。习惯成自然，这是真理。

但是，昨天晚上我伤心了，我只能洗着衣服，让流水冲淡我的哭泣声。

因为种种原因，这几年我和我的亲娘真的生分了，但是真聚到一处时还是没有隔阂的，是无话不谈的。要有一年半的时间，我要和她老人家一个锅里摸勺子了，因此我知道为了老人为了孩子，我必须收敛我的暴脾气，低下我的头忍气吞声才行。

一下班我发现她的茶壶不小心打碎了壶盖，经常有些老姐妹找她喝茶，我一看实在不像样子，匆匆扒拉几口晚饭，就去了银座买茶壶。路上想起了她的拖把不好用了，又去买了个拖把，油壶已经洗不出来的样子，又去买了个油壶。气喘吁吁进了家门，发现家里有个客人，我的亲娘让我喊那个老太太“姐姐”，我不敢怠慢，亲热地叫着姐姐。叫完了姐姐我才去换拖鞋，一只鞋还没脱下来，我的亲娘就开了口：“……俺的闺女和菜团一样，没长出个人样来呀……”听闻这话我先去看坐在一边看电视的老公的脸，青一阵红一阵是免不了的了，前不久和我说的话如在耳际：“跟你娘说说，以后当着我的面不要说你是菜团，拿我是什么啊！我什么眼光啊，找老婆找了个菜团！”我冲进卫生间开始用力地洗衣服，哗哗的流水声遮住了我的哭泣……

上周语文课上我给孩子们讲什么是反语，只举了一个例子孩子们就明白了什么是反语：“孩子们，在家里，你的爸爸和妈妈最喜欢叫你什么呀？”

孩子们竞相回答：“小坏蛋！”“小狗狗！”“小懒猪！”“破烂王！”“小疯子！”

“当爸爸妈妈这样叫你的时候，你高兴吗？”

“高兴！”

“叫你小坏蛋小狗狗，你怎么还那么高兴啊？”

“妈妈是因为很喜欢我才这样叫我，我并不是真的坏蛋真的是小狗啊！”

“孩子们你们知道吗，这就是反语！”

可是，“菜团”这个名字的可爱的含义又在哪里呢？“没个人样”的可爱的含义又在哪里呢？如果不是笑笑爸爸的不满，我真没觉得这些词语对我的伤害，因为我是从小就听惯了的。为什么，我的笑笑都上高中了，我的亲娘还这样逢人就说她的闺女没长出个人样来，是个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