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果子都跟我有亲

那年秋天回故乡,正好是苹果成熟的季节。我想去果园里看看。叔开着他的农用车在前面带路,我开着我的红色高尔夫在后面跟随。

叔六十多岁了,古铜色的皮肤很容易让我想到奶奶。那是土地的颜色,是阳光下躬耕的颜色,也是我站在罗中立的《父亲》前,羞愧的颜色。

一次,在城郊散步,我远远地看到一位老农,与奶奶有着同样的皮肤,同样的大手。他赤膊弯腰,在地里劳作。干瘦的影子,像一张拉满的弓。他拚足了力气,挥起镢头,在空中划出一条衰老的抛物线,虚弱地落到了地里。然后,他站在那里,张着嘴巴大口大口地喘气。像是一头老马,拉了一辈子车,有一天套上了缰绳,力气却如同撒了气的皮球,让它颜面失尽。突然,我的泪水肆虐而来,一股悲凉刺穿了我的心。近年来,全国上下在纷纷热议延迟退休是否合理,有一个群体却始终缄默。农民,是这个国度里永不退役的兵勇,他们在土地上的苦役是终生的。

进到果园里,一园子的果树围拢着我,打量我这个满口乡音的陌生人。她们像是一群哺乳期的妇女,手臂上端着一串串肥嫩的婴儿,意味深长地冲着我笑。这里流行繁衍之美。子孙一样的果子,一嘟噜一嘟噜,挂在那里,打着提溜。好像是,哪颗树的腰肢压得更低,哪颗树才是好样的。我听见风抚过果子的肚脐,呲溜一声,像呡了一口小酒,紧接着,有一抹甜丝丝的馨香悄然脱落,滴进了泥里。无数个果子被风摸过,呲溜呲溜,无数的馨香打着旋儿在果园里炸开,有的滚到叶子上,有的飘到了云朵里。

见了自己家的果树,叔和婶的话就多了起来。今年的收成不错。果子眼看着就要熟了,叔和婶的心里反倒打起了鼓。这时节,小心翼翼的果农们,纵有千万个喜欢,藏在心里,不敢声张。好像是生怕树们听见了,会把尾巴撅到了天上。

“不敢指望太多。收成好的时候,价钱兴许又塌了。”叔说。

“庄户人的功夫是从来不搭钱的。种苹果,比养婴儿还难熬。”婶子说。

要论功夫,那可真是一笔糊涂账。一年四季,叔和婶不是在果园里,就是在去果园的路上。

冬天,他们要在果树旁挖沟,将土肥埋进沟里。有时候,他们还想给树改善一下伙食,就把豆饼浸泡后,发酵了,喂到树根里。春天未到,树先醒了。叔和婶要浇水,还要给树去死皮。他们像精雕细刻的匠人,用小刀一点一点刮去树身上的老皮,祛除菌斑。然后,再给果树瘦身。多余的枝条要剪去,但有用的枝条一根都不能少。这时候,他们既是设计师,又是雕塑家。修剪出来的果树,枝叶披分如千手观音,身形妖娆似烟花缤纷。花芽在树枝的内部刚一萌动,叔和婶就更忙了。还是得用小刀。不过,这次是在每一颗树的每一根枝条上刻花芽。这时候,果树的身子骨,如青春期的少女日渐丰饶起来,饱满的浆液充盈在树的脉络间,成串的花苞像躁动的青春痘。最初,先有一两朵花急着开了。紧接着就是七八朵,几十朵。一转眼的功夫,春天就发起了总攻,拿下了整个山坡。

果园里,每一块地头上都站立着一颗授粉树,它是春天里炙手可热的小鲜肉,是妻妾成群的无冕之王,在这里享受着唯我独尊的交配权。授粉树的花铃铛含苞欲放时,叔和婶就把它们一朵一朵采下。纸箱底部铺上一层干净的厚纸,再把花铃铛撒在厚纸上,灯泡通上电,放在纸箱里面烤。一夜烘烤,花铃铛全开了金口。花朵和花朵两两对磨,金色的花药簌簌落下,再收集,烘干成花粉。将花粉装在玻璃瓶里,用毛笔尖蘸了,一棵树一棵树,分别宠幸给每一朵盛开的苹果花。这项工作,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人是高大笨拙的,没有蜜蜂的灵巧。花海如潮,人要站在梯子上,一手端花粉瓶,一手拿毛笔,一笔一笔地蘸,然后再一朵花一朵花地点。头顶上是大太阳,热辣辣地照着,脚底下是需要来回挪动和攀爬的梯子。树上的花儿是幸福了,可是树底下的人胳膊肿了,腿酸了,眼花了。

花是果的前世,果是花的今生。“坐果”,是花的涅槃。小小一座果园,就是一个广阔的宇宙,这里有数不清的生生世世轮回流转。飞蛾破茧,虫蛹成蝶。光阴流转间,飞鸟昆虫,草木苔藓,谁的生命不短促?

虫子生来就知道果子好吃。哪里有果子,虫就往哪里钻。叔和婶,一天不落地守在果园里,跟虫子打歼灭战。灭虫之前,先得给果子套袋。青涩的幼果,只有枣儿那么大,愣头青一样扎煞着汗毛,一个一个,都被穿上了肥肥大大的隔离服。说起来,给苹果套袋的活儿,又是顶累人的。来钱慢,出臭汗。村子里只剩下一群拿命跟土地死磕的老农民。年轻人,都跑到城里去了。有什么办法呢?村子是越来越空了。

经过了九九八十一难,终于有一天,果子长全了身量。叔和婶再把满树上的果袋一个一个摘去。一棵树,怎么也得有几百个果子吧。一个果园呢?反正,春天套了成千上万个袋子,秋天就得要一个一个地再把它们摘去。麻烦的是,有些苹果长得那么高,压根就不想让你轻松够到。更麻烦的是,你得陪着十二分的小心,像猫一样轻手轻脚。好不容易够到了,也把袋口解开了,可是你的手一哆嗦,或者你的喉咙痒,咳了一声嗽,坏了,咔啪一声,果蒂断了。大半年的功夫就白瞎了。刚脱去袋子的苹果,嫩白是没得说,可是不好看。经过日光的“上色”,苹果的脸颊渐渐添了红晕。这个时候,若说它面如秋月,色染胭脂,就一点也不过分了。

我就是在摘袋的时候,把苹果碰掉的。碰掉一个,我说了声“哎哟!”,叔说没事。再碰掉一个,我又“唉哟”,叔看一眼苹果,又说没事。我就再也不敢伸手了。我感觉到,像我这种假模假式的帮忙,简直就是添乱了。

    那天,我穿的是橙色短袖碎花雪纺衫,浅灰色竹纤维灯笼裤,裤脚在脚踝上面有松紧带收口,亚麻船型袜,淡绿色运动鞋。蚊子就是在我摘果袋时,袭击我的。它们成群而至,叮住不放,狠吸一顿后,迅速撤离,留下了一圈珍珠脚链般的疙瘩,让我不挠痒得钻心,一挠疼得烧心。

走的时候,婶子刨了鲜葱,摘了辣椒、茄子,分装在两个塑料袋里,塞进我的汽车后备箱。叔把一袋苹果塞给我。我接过那些圆滚滚的苹果,把它们使劲抱在怀里,感觉它们和我一样,都是叔看着长大的孩子。

回到家里,我把苹果轻轻拿出来,用清水洗净,一个一个,盛在美丽的瓷盘子里,摆在橡木桌子上。

我久久地凝望着它,正如它也久久地凝视着我。

我愿每一个果子都有一个好的归宿,不要白白地烂掉。因为,每一个果子都跟我有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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