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
————祭奠那片盛开着雪白色曼陀罗华的回忆
满扬帆，箜篌一曲祭流年。祭流年。天涯海角，唯望君安。
人隔罢沧海两端。纵马谈笑断尘缘。断尘缘。万里戎山，唯望君安。
————题记《忆秦娥·君安》
总有一个人，会在那年夏天突然出现。而后你们惊奇地发现彼此是如何契合着磁场，只在回眸的那一瞬，便叫人恍然惊觉：你正是我所祈望的那个人啊……
可世界苍茫如斯，亦从不曾缺乏契合如一的两人又在宿命的洪流中失散，最后被时间与宿命冲涌到两个全然相反的天涯海角，终此一生，再不相遇。
所以我要说的，也终究只是个极尽平凡的故事吧。
火炉也似的山城也并非一年四季都如此火热。至少在这个初夏将至未至的时节，枝头的嫩绿尚还来不及变为苍翠，日影从稀疏的枝叶间镀来，星星点点，铺陈满地。空气中弥漫的还有晚春的微凉。伴着初夏的清风，仍见得孤零零的枯叶从枝上盈盈飘落。
我埋着头一面思索着即将到来的运动会，一面打落叶纷繁的球场走过。只是那时我尚不知觉，一段不期而遇的相逢正在这条路的尽头等我。
天时地利人和俱都在那年夏天的那个午后阵列在前。只等少年不经意的抬头和少女全无留意的回眸。只在眼神交汇的那一瞬，荡气回肠的故事遂然开始。终年沉寂的爱情从灵魂深处冰消雪融、化成海河，奔涌着流淌开来。
夏天来了。
我永远记得在那恍如惊鸿的一瞥里，我们彼此触摸到了什么。那是一种类似于灵魂的东西，一种频率急凑的疼。于我而言，那是从未见过的一种美，从外在到内里。
或许在那般无垠的世上，总有两个人有着契合的磁场，于回眸的一瞬便能在双瞳中寻得相似的悲痛和落寞，而后顷刻间，便引为了知己。
所谓相见恨晚，莫过于此。
从来相逢多侥幸，我不曾预料过我们两个班会恰是运动会的彩旗队。记得最后一次开幕式彩排是晚上，同学们机智地把你和我排到了一起，我们站在宽阔的运动场上，站在月光下，我看着你身着蓝红色校服的娇柔身影，忽然很想有朝一日和你一起去看烟花。那大概是我少年时最伟大的梦想。
我不晓得那天为什么真的会有烟花，也不记得那天的烟花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我只记得你恬静地望着天空，脸上被霎时绽放的烟花染成了绿色红色紫色，煞是动人。你指着天上的烟花欢呼雀跃着不停叫嚣，“你看你看，那个像不像螃蟹？那个像不像体育老师的光头？那个像不像道连·格雷？”
在那个时刻，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在訇然作响，仿佛坠落的流星在我眼前停留。
“你的眼睛包含着落日和黎明，你像雷雨的黄昏把芳香播散。”波德莱尔的诗忽然在耳边回响盘旋。
我忽然非常想保护你一生一世，直至虚空破碎、洪荒尽头。
他们说，当你真的非常爱一个人的时候，你只想抱着她。
此言得之。
犹记那年夏天，运动场上。四五月份里所谓的春季运动会上实则已经笼上了七七八八的初夏气息。我们两个班一个在东一个在北，同学们都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们的死党“善意”地翻越了千山万水跑到对方班级处窥伺瞻仰，然后又一路快马加鞭地火速跑回班里叽叽喳喳跟主人汇报着各种“惊心动魄”的所见所闻。
我的每场比赛你都会“恰好”来给“别人”加油，故而顺便看看我。然后每一次都会“恰好”多买了一瓶可乐。我看着你自以为聪明的笑容，笑得那样天真那样纯洁又那样明媚那样妩媚。我忽然舍不得拆穿——可是你从来手里都只有一瓶可乐而已啊，傻瓜。
你那时该是有多笨，会“恰好”买了两份德克士做午餐？多笨才会“恰好”被我轻轻一推就崴伤了脚要我请你吃东西陪你回家？我们究竟有多笨才会在那样一个夏天极尽悲哀地绽放了所有的纯情。
那时，我们一起漫步了整个操场，笑过了能笑的每个趣闻。又在死党们的掩护下，肩并肩溜出了运动场，手拉手跑遍了整个学校……
晚春初夏，天气已经有了暑意。谁和谁在长长的道上漫步着，身边是风中摇摆飞扬的白色碎花裙裾和少女淡淡的馨香。细碎的阳光从叫不出名字的树叶间透出，斑斑点点，似极了书里说起的灯火阑珊。
那时，我们都曾极尽全力地向着彼此展露什么、表达什么，然而现在纵使绞尽脑汁也无法再忆及。
只依稀记得，平日间绿茵场上不知荣枯的假草都忽然间绿得生动开来，还有塑胶跑道上铺陈遍地的石英粒在风中灵动而欢快飘荡着，从远处一路翻滚到脚边，犹不停息。
于是那年夏天最美丽的稚嫩爱情故事，就这样突然发生了。
“以前我害怕把灵魂的一半给了谁而自己却像再也无法攥紧线头的风筝飘飘洒洒背向而去。每每想写什么故事给你，写我爱的婉转如歌，写我恨的懦弱不堪，但翻开记忆里微薄字句才发现已写满你。我知道，这一次，我们的生命被安排在一个狭小的缝隙，彼此不遗余力极尽热烈地拥抱、从头到脚彻头彻尾地燃烧。”
我从不曾想过，你那样冷若冰霜的女孩会怀有如此热烈的感情。如同你口中说起的我一样：“而我也从不知道你的爱可以丰沛到这样的程度，像热带的雨季那样汹涌而绵长，倾力灌溉我走过的干涸土地，最终也灌溉了我的记忆和灵魂，使其因为驻扎了一个人的存在遂变得悠长而伤感起来。”
我爱你。爱你呼啸而来的寂寞，爱你不经意间流露的颓然和忧郁，爱你落拓不羁地挣扎在这个世上，爱你事无巨细地对待我们的爱情，爱你每每寄予我的邮件都是在凌晨5:20，我爱你每每向我袒露你不为人知的孤独而后又给我更多的微笑——那是我全世界的明媚。
我们都是孤单而且惧怕孤单的孩子，在这个镜花水月也似的世上莫名的手足无措，旁若无人地表演着落拓，似极了书里说起的小王子——可我们没有狐狸，也没有玫瑰。
我们只有彼此。两个人像是风中飘荡着的断了线的风筝有朝一日竟在无垠虚空中悄然相逢，所以拼尽全力地伸出一只手来，祈望能抓住彼此，抓住风里所凭甚少的依赖。
然而风中相遇的两人，便注定了又终究会在风中失散……
在这个镜花水月的世上，纵使你拼尽全力地伸出一只手来，所能抓住的也无非是你拼命挥舞着的另一只手而已。
我无心也无力诉说，在那场最后消磨了两人纯情的灾祸中是谁有错、又是谁受过，也不愿去讥笑那年夏天的两个少年倾尽挚诚却无力守护的诺言。
我曾经从不相信永远。如同我不相信我们真的会永远不吵架、不相信你谄媚也似的温驯会直到永远，如同我不相信你如雪娇颜、如花笑靥会持续到永远、我也不相信我真的能永远不叫你伤心————我这样不省心的人，只怕没有哪天不让你生气吧。
然而恰是那年夏天，从你我分开的那一刻起，你的迁就、你的笑靥、你的靑发雪颜、你的纡尊降贵连同我们从未争吵过的事实，便真的在我心中定格成了永远……
而后这个故事终于有了些不一样的颜色，在一切都结束了以后。
有些事情，从一开始便早已结束。而有些事情，结束之日才刚刚开始。
譬如怀缅。譬如失却。
我不曾预料，我们自以为是的欢愉会终有一日似那年烟花般一时绚烂而后在现实里蚁穴溃堤，烟花散尽后只剩满地凄凉。
于是我终于一时愤笔写下了这首《忆秦娥·君安》，“天涯海角”、“万里戎山”。
可谁又未卜先知，谁又后知后觉了。只怕也没人料到当年一时戏谑之言，居然终究辗转成真。
大二你便远赴重洋深造你爱的音乐。从此横亘在你我之间的除了爱恨，又加上了一片无垠千山、茫茫大洋，从此天涯海角，再难相逢。而我也果然踏进了无边烽火、浩瀚兵戈，只怕终此一生都无法变回从前那个阳光向上的少年。
无论是我背弃了万里戎山，踏破烽火翻山越岭在人世寻你；还是你跨越了天涯海角，策马红尘踏遍洪荒来沙场探我，我们都终究无法再回到那年夏天。
“你能等我吗？等我到推翻荆棘的那日。我答应你,推翻荆棘之前,除非一日我亲口告诉你我不爱你了,否则我就永远孤独一个人……”
“我也答应你，除非你说你真的不爱我了，否则我就陪你天荒地老、孑然一身。”
我们曾这样非常虔诚地许诺，纵然面对无法获知的未来本能存在恐惧。
然而我们当时仍是这样坚信着。
我永远记得你说起的，“假使有一日，我没能兑现自己的诺言，也没能斩尽荆棘，你要明白，那并不代表着我不爱你了，只是我仍有苦在身。”
可世事就是这样悲痛：我没有等你到兑现承诺那日，而你也果真没能斩尽荆棘——纵然我们曾如此倾尽挚诚地盼望过什么。那年夏天完结之后不到两个月我就缔结新欢了。那一切发生得非常不自然却非常顺水推舟。与其说那年夏天的故事是在我们分手之日寿终正寝，毋宁说是在喜结新欢那日被我亲手终结——那样如雨季般丰沛的爱恨訇然消弭。
我不由得想起《秒速五厘米》，想到远野贵树和筱原明里的故事。“将来我们一定还能一起赏樱。我和他，都是如此深信不疑地坚信着……”那年夏天的我们亦是如此，如此不遗余力地坚信过什么无法言说的东西。然而在这个镜花水月的现实里，人生、命运都不过是一连串的玩笑和悲哀。我们都曾因爱情的訇然崩塌而深陷悲痛无法自拔。而这种悲痛也日夜追随着我们，永远不会消弭，永远不会离弃。直到有朝一日我们恍然惊觉，它已经成为生命的一部分而根植于大脑里心脏里骨髓里，又发散到声音、发梢、指尖，到每一个细胞里成为承载生命和灵魂的介质，再难剥离——如同今日。
如今我内心里满溢着悲痛地在写着这个关于那年夏天的故事。
从一开始，我便怀着极大的幸福和爱去写，挂着非常明媚的笑容去回忆我们所有的故事。可是此刻却写到手指很疼很疼，写到泪水滑落脸颊，写到悲伤翻涌着沸腾着要从毛孔、从眼眶、从身体的每个罅隙里奔涌出来，无法遏止。
我明白这就是人生。是田村卡夫卡君弑父娶母淫姐的人生，是俄狄浦斯自毁双目的人生，是恶之花盛放在每个角落的人生，是我怀着最大的幸福和爱去面对却每每悲伤到泪水滑落眼睑的人生。
我无法将那些沸腾的情感一一熨烫得妥帖，而后仅使留下希望和爱来坦然接受整个世界。在我看来，世界是以其远胜你我的落拓之姿横亘在人生与希望之间，如同此刻你我之间横亘着的那无法逾越的整个世界。
村上在《天黑以后》里说过，活着就是一个不停燃烧着记忆作为燃料的过程。可那不只是记忆。那记忆里包含着梦、希望、爱和灵魂。
人是一直一直燃烧着灵魂而挣扎着艰难存活的啊。
世界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的呢。我无从把握。那年夏天如此真挚的感情是如何被那么坚信的两人背弃的呢。我更是无从知晓。那是我所不能明白而且无从琢磨的一种力量使然。
而留予我的，仅是悲痛。
随后便是长达五年的两不相闻。
我跑遍了广州、深圳、珠海，找遍了峨眉、广元、重庆。我走过了长安街，踏过了浦东区，我翻过报纸的每个角落，又向每页书的夹缝里找寻你的踪影。我用去大学前的那个暑假在地图上把找过的地方连成线，窗外的残阳照进房间，忽然一切都变得悲伤起来——整理好的行囊、新换了床单的空床、门扉紧锁的房间、寂寞的街道和没能降雪的冬天，还有那个形单影只站在房间中央的我，一切的一切都在不停散发着悲伤。当然还有地图上那些被笔墨连接起来的荒无人烟的小径、灯红酒绿的街区、盛开着樱花的公园和长满了杂草几近千山鸟飞绝的山野深处。
明明只是活着，悲伤却在不断累积。
当我有朝一日，几乎放弃能在有生之日听闻你的音讯，决心把你放在心里一个永不涅槃也永不消亡的永寂之地时，却惘然得到你的消息。
你和他在一起了。这也没错，毕竟他从小学开始追了你十二年。
可一个人成了主角，另一个人就会成为跳梁小丑。
当我成为小丑的时候，你在成都。
而我也在成都。
人生，便是一场翻越了万水千山，却只为奔赴一场离别的旅行。
“一生一梦里，寻一个相识。一日一春秋，渡一江闲愁。情也难断，思亦无畔，兀自回首泪阑珊”，你的字字句句都深存在脑海里无法抹去。
然而如今纵使身在同一座城中，心里也终究是两处望月吧。
或许我此刻正在做的，便是回忆和责罚。回忆那样一段只是当时已惘然的纯情。对于那段故事里坚信过什么而后又背叛了那种东西的我们，我是深爱的。然而诚如钱钟书先生在《围城》里说起的那样——“愈心疼，愈心恨，愈要责罚个痛快”。
而今曾如此相爱的两人也终究到了纵迎头相逢也终归陌路的境地。最能想象的美景也只剩哪日不期的相逢，一句“好久不见，近来可好”能得到你“劳你挂心，很承你情，一切安好”的回答。
或是哪日再次相逢在街角的那家咖啡屋里，我们终归不必就着“好久不见”而饮尽糖奶无凭的苦涩拿铁。
而我一饮而尽的倾怀，也不会遭遇谁敷衍的举杯；谁舔尽谁人生的欢愉，也不会强求彼此以强颜欢笑作陪；谁描绘了谁浓墨重彩的人生也不会以盖过对方存在的色彩寄予彼此一笔书信……
寒泥红月炉，残雪青方筑。
岁苦烟花疏，霜重归途无。
身难哭君瞳，霜冷思卿处。
寻路长四顾，四顾无旧途。
长四顾，红月炉，青方筑，泪满都。
我从来非常怀缅那年夏天。亦不曾有人如你这般，每年终归有几次要从天而降谪落我梦中。
那是非常干净的梦。梦到的是遥远的过去。
在那个梦里，我们都还只有十六岁。
有什么东西在那个梦里不断重复：晚春初夏吹来的风，斑斓着不断变幻的日影，远处运动场上依稀而来的欢笑声恍犹在耳，呼吸间嗅到消散于风的清雅恬淡的馨香，双手交握时手心里舍不得握紧又唯恐放开的那抹温软，双目交汇时唯望相拥而又患得患失的悸动，还有身边那个恬静得如同猫一般的温驯的女孩……
我已不在那年夏天，那年夏天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