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小院

父亲的小院    2016.7.15记于父亲的小院

    父亲的小院是建在学校校园里的小院,1985年才分到父亲名下。当时国家已经“拨乱反正”多年,“文革”的惊涛骇浪已成过去时,政治生态渐趋平稳,读书、求知、高考渐成时尚,知识分子开始受到尊重,时任的学校领导为体现对人才的重视,在学校大院里辟出东南隅一片空地给一批老教师建了几排平房,以我父亲的资格(学校初建时期元老),名列其中是必然的,而且还是享受最高的标准——三间独院,当时只有8位老师具有这种资格。但是分房的时候,大家都不愿要最东头的那套,因为这排新房的最东头地势洼,每逢下雨天就是一片汪洋,而且靠近学校围墙边,都觉得有点不安全。为体现公平的原则,没办法,学校只好让几位老教师抓阄,父亲偏偏就抓到了最东头的大家都不愿意要的那套。

    我得知这个消息,倒挺高兴,我认为,地势低不要紧,关键是那套房子不仅僻静(因为靠边),而且院子面积大,东山墙距校园围墙还有一间半房子的空地,也就是说,父亲的小院面积要比他们多出二分之一,显得非常宽绰,足有半亩大,在这么大的院子里,父母亲的活动空间大得多,父亲可以养鸡,甚至可以养蜂,可以散步,可以种瓜果蔬菜,可以栽植树木。小院只是需要好好规划、建设一下。

    帮助父亲搬完家,我就开始了修整小院的工程——拉土填洼,先把院子垫起来,这样下雨就不会积水了。我记得很清楚,一连三个暑假,一个暑假干十五天左右,平时的周末和短假期能利用的也利用上,拉了足有几百立方的土,大多时候我一个人拉一辆地排车,装车、拉回家、卸车、推平、踩实、平整,好几道工序,一道一道的来。多亏当年“侯王二建议”的几年农村生涯和“上山下乡”的两年锻炼,身体还算强壮,这些活都干过,不在话下,唯有酷暑炎热,挥汗如雨,短裤背心往往湿透,真的是“汗滴脚下土”,但却爽快舒坦,当有巨大的喜悦和希望在前,人的潜能常常会被开发出来。一直干到屋门外的三个台阶(其他几户门槛与地面都是平的)全都垫平了,而且略微高出同一排房的其他地势,排水再也没问题,这项基建工程才告结束——这是我一生独立完成的一项最浩大的工程。当时年轻有力气,再就是觉得萦绕在爷爷和父亲头上几十年的阴霾终于散尽,父亲沉默低调、克己敬业、委曲求全几十年,五十多岁(父亲当年应该有55岁)临近退休终于有了一个还算体面的小院,心里高兴,动机迫切,所以力从心来,干劲十足。修建小院的门楼时,我跑了半个城区,找到了一块镌有“安泰之居”的石匾额嵌在门楣上,父亲说,这四个字很合他心意。

    父亲分到房子的当年春节,我们回老家看望爷爷,看见爷爷在自家院里栽植的翠竹已然成林,数九寒冬里依旧婷婷而立,婀娜多姿,绿意沛然,院子因此增加了几分春色,平添了几分诗意,欣喜无比,我自幼喜欢竹子,如获珍宝般从园里挖了一株,回来种植在父亲的院子里,当年春天就发出了新尖,次年春天更多,我望竹心切,牵着已经四五岁的大儿子亮亮,在春天里每天傍晚的时候都要去父亲的小院里数冒出的竹笋,每见拱出一株,父子俩就开心无比。四五年过去,竹影婆娑,绿意摇曳荡漾,春夏秋冬各有风韵,再配以我刻意栽植的冬青树夹道,几年里也郁郁葱葱,与竹林相映互衬,父亲的小院成了学校里一大景观,在周边小有知名度,上门求竹者竟日见有之,父亲也很喜欢,任由采挖,并耐心告诉他们竹子喜阴喜水,栽培时要注意。在D.M县方圆几十里的范围内,可能至今都有从父亲的小院里衍生出去的竹林。

     竹子也给父亲带来了许多麻烦——滋生太快,院子里的所有地盘几乎都有被占领趋势,父亲为了留出一些地面种蔬菜,不得不采取艰难的控制措施,斩根、剔除、埋砖限制区域等等,日复一日的和竹子进行生存的抗争,三十年过去,小院的格局几经变化,但仍保留下两个品种的两片竹林。今年7月9号暑假回到家的当日,父亲兴致勃勃的领着我看小院影壁墙后纤细稠密的竹丛深处一处搭建精巧、细致的鸟窝,父亲说,这是第二个了,第一个鸟窝在一次风雨中被摧毁了,没想到没过多少天又搭造了一个,我说,这说明我们这个小院的环境接近自然生态,小鸟可能是喜欢这片小小竹林的碧绿、荫凉和幽静,也可能是喜欢风吹竹叶、雨打竹叶的天籁之声,要么就是喜欢父亲这个干净、和谐的静谧小院。

    其余的小院空间里,父亲每年都尝试种一些新鲜蔬菜,像韭菜、茄子、番茄、黄瓜、莴笋、菠菜、小葱、小白菜、香菜、辣椒、荆芥、草莓等等,都种植过,其中草莓第一年曾大获丰收,茄子、黄瓜、番茄则差强人意,其它蔬菜年年种植都会有收成;父亲还栽植过不少果树,如葡萄、石榴树、柿子树、山楂树、桃树、银杏树、桐树等,由于土质、通风、地域、环境等原因,几经淘汰,几经改造(为了减臃,冬青夹道已经撤除了,干扰性大的树木也剔除),现在的小院,一个小型的自然生态群落基本形成,各种植物友善和谐,凌而不乱,三株银杏树脱颖而出,亭亭如盖,葳蕤葱茏,还有一株大柿子树也生机盎然,果实累累,两棵小柿子树从栽上就卖力的每年结果,再加上两片竹林,一株繁密的紫藤——母亲说春天紫藤的花煎起来很好吃,几盆花草,几垄菜蔬,小院里绿色葱茏,沁人心脾,到访者无不赞叹父亲小院的诗情画意,绿色空间、宜人宜心。更绝的是父亲的小院还有一层“借景”的机妙处:围墙外,一溜几棵白杨树几年间悄悄生长起来,高大挺拔、枝叶繁茂,成了父亲小院的天然绿色屏障,夏日里给小院增添了不少景趣,还遮蔽炎日,使得我家小院的夏日气温比邻家要低差不多1摄氏度,更是预料不到的后福。现在,当年生怕抽着这个院子的那几户人家,没有不后悔的,没有不羡慕父亲的小院的,父亲在小院里,终于享受到了人生中迟来的最平静、最安宁的时光。

    父亲的小院建设初见成效后,爷爷来住过几天,仔仔细细观察后,对父亲的“安泰之居”小院很满意,对我栽植的竹林、冬青夹道尤为满意,老人家随口吟诵苏东坡的诗句: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看得出他老人家内心很欣慰。遗憾的是父亲分到小院之前奶奶已经离开我们,不然的话奶奶肯定会和爷爷一起来父亲的小院住一阵子的,奶奶最疼我,当然会更疼她的重孙子。要是这样的话,我的记忆深处又会增添多少温暖的画面。

    三十年来,父亲的小院里,演绎了我们一家人诸多的温馨和幸福的故事。我至今记忆犹新的一个场景,是大儿子亮亮三四岁的时候,春天温暖的傍晚,在父亲的小院里,母亲逗着亮亮诵读不知从哪里学来的童谣,高雅的有“天上星,亮晶晶,在天上,眨眼睛……”,低俗的有“刮大风,下大雨,俩小孩,偷大米……”之类,父亲母亲总会开心的笑一阵。每逢传统节日,我和两个妹妹携带全家聚集在父亲的小院里,两个妹夫争着下厨(我因为厨艺实在太差,这种时候就自觉靠边站),妻子与两个妹妹和父母拉家常,逐年增加的几个小辈在小院里欢快的玩耍追逐,炊烟弥漫,热气腾腾,饭菜飘香,全家老幼,热热闹闹,其乐融融。小院溢满了一家老小的欢歌笑语,餐桌由最初的一个大桌,慢慢发展成一大一小,现在,我家四世同堂,要是全都集合齐的话,父亲的小院恐怕得要摆上三桌了。

    父亲在小院的西南角搭了一个小小的简陋棚子,在里面砌了一个锅灶,垒起了一个小小的烟囱,就成了一个农家灶台,别小看这间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灶房,我们一大家大人小孩都对它有深刻的记忆。春节时期或是平时假日里的家庭聚餐,父亲捡来树枝、劈开木柴,坐在灶口前烧起地锅——我们要替换父亲烧火,父亲总是不让,父亲坐在那里,边烧火边看着熙熙攘攘的小院,火光映照着父亲的脸庞,显得那般安宁、充实、满足、慈祥。当袅袅炊烟弥漫整个小院的时候,小院里就溢满了诱人的饭香,蒸馒头、烧肉、熬米饭、炖大锅菜,那些年,全家聚会,若问吃什么?立马会有几个声音回答:大锅菜!大锅炖菜的味道,至今不能忘怀,同样是一锅菜,在煤气上炖和烧地锅炖出来,吃起来的口感就是不一样,煮同样的稀饭,在煤气上熬出来的就是没有烧地锅熬出来的香,节假日回到父亲的小院里吃上一顿大锅炖菜,喝两碗大锅熬出的小米红薯稀饭,是我们每个人的向往。只是近年来,日子都过好了,我们兄妹三人的小家也都人口增多,家庭事物也日渐繁琐起来,加上我们一家人常年在外,这样的聚餐渐渐少了,没有那么热闹了,父亲的灶台也逐渐冷落了,可是,这间棚子里飘散出的饭菜香味,却永远留在我们的心底里,留在我们乡愁的记忆里,不管在哪里,不管吃着多么美味的当地食物,妻子都会说,什么时候回家再烧地锅熬一顿红薯绿豆小米稀饭,哎呀那个香啊……馋得我会直流口水。

     特别是到夏天,小院里绿色浓郁,竹林掩映,苦瓜、丝瓜、黄瓜蔓爬满了墙面,绽开一朵朵黄花,墙头上常有邻家的花猫出没,屋脊、树梢经常落下斑鸠、喜鹊,颇有陶渊明描写的农家风味,清晨,东方天际刚开始发白,许多过去从未见过的小鸟就在大杨树、银杏树、大柿子树的枝头开始竞相鸣叫,高高低低,长长短短、清清翠翠,婉转呢喃,很有节奏,此起彼伏,像一个百鸟交响乐团在演奏,给人一个诗意的一天之始。母亲早早的出去遛弯,父亲由于腿脚不太好不便出去,则在小院里怡然的打上两套太极,母亲回来了,有时俩人就坐在屋门前银杏树下小椅子上,看看报纸,说说话……下午,太阳西下,暑气消退,有点风凉了,父亲和母亲也会坐到银杏树下,看看报纸,拉拉家常。去年暑假回家,看到这个场景,就深深打动了我,当时儿子刚给我买了一个智能手机,我拍了几张照片,传到我的朋友圈(当时朋友圈里只有几个老相识),引起他们的感动,和我是同样的感同身受——返璞归真、朴实亲情、淡泊宁静、简单至极的生活场景,是引发我们大家内心波澜、感受到人间大美的主因。

    父亲1988年退休后,先是致力于整饬自己的小院,后来又拾起画笔、铺开宣纸,开始潜心作画,父亲年轻时候多才多艺,习过武,有一些美术功底,还会拉二胡,父亲尤擅长工笔,以画牡丹为主。我的家乡菏泽盛产牡丹,每年谷雨前后,大片大片的牡丹盛开,赤橙黄绿青蓝紫,国色天香,声名远播,吸引全国各地的人前来观赏。记得我小的时候爷爷也擅长画牡丹,后来爷爷还专门给我画过一幅,爷爷画的是写意牡丹,而父亲则是工笔牡丹,爷爷1993年去世后,父亲正式在家里支起画案,画起了牡丹,儿子亮亮和几个外甥经常给他买一些宣纸和颜料,我也在安徽西递古村落的一间老铺子里给父亲买了一个卧马造型的墨盒和一块石质镇纸,父亲一动笔画了十几年,几乎每天都画,像他几十年的教书态度,专注认真。窗外绿意溶溶,和风习习,安静祥和,画案上父亲专心作画,一丝不苟的勾线、打底、上色……我觉得作画时的父亲全神贯注,融入了自己的全部身心。一幅工笔牡丹要好几天才能完成,父亲不停地作画,每天画两三个小时,一直没有间断,一直到近几年,手有些不听使唤了,还没有停笔,今年暑假里见父亲还在画。父亲的工笔牡丹很见功力,灵动传神,雍容华贵,温暖温馨,祥和美满,父亲是将他一生的希望和祈盼都凝聚于画笔里了,将他内心深处的思想和话语都描绘于宣纸上了,父亲的画,每一幅在我看来都绝不逊于任何一个画家,每一幅都浸润了父亲的生命真情和生活本色,每一幅都寄寓了父亲对我们后人的无限希望,每一幅都是能够洗涤温暖我们心灵的珍品。父亲在他的小院里,在他一生最平静安逸的时日里,完成了他最伟大的创作。我们兄妹三人的家里,都挂有父亲的大幅牡丹图。

    三十年过去,小院的房子已经破旧了,2013年,我们在万福名苑新区买了一套新楼房,冬天有暖气(很惭愧,父母年近八旬,我才有能力让他们住上有暖气的房子),搬进去的第一个冬天,父亲冬季常犯的胃寒的毛病第一次没有发作,父亲很欣慰,我也很欣慰。但只要夏天到来,父亲母亲还是要搬回到小院,去享受那份宁静、那份绿茵、那份自如、那份简单但踏实的熟悉生活。7月9号,我们暑假一回到家,就带着小孙子来到父亲的小院,七个月大的小孙子嘉木是第一次来老祖爷的小院,我推着他在小院里绕了一圈,一一指点着告诉他小院里的植物叫什么名字,小孙子还小,现在告诉他这些为时尚早,我就是想让他对父亲的小院有一个认识,哪怕留下一点模糊的记忆也好,这里是老爷爷的小院,是我们的老家,是我们在遥远他乡的乡愁之源,小家伙皱起眉头听我对他说话,一双大眼睛顺着我的指点看来看去,对盆里栽培的一株金达莱花产生了兴趣,伸出小手一把就揪下一朵,抬起手就往嘴里填。

    回到父亲的小院,父母总是欣喜的,别离父亲的小院,父母总是内心凄然的。十年在外打工,四海为家,很多次告别双亲,告别父亲的小院,父母每次都要送我们到小院大门口,目送到我们消失在胡同的尽头,我总是要走远几步才回头,向他们挥手,示意他们回小院……。十年打工,东西南北,不管到哪里,不管遭遇到什么,父母的小院都是我内心的支撑,父亲的小院,任何时候,在我心里,都是碧绿的、洒满阳光的、慰藉我心的,都是我们茫然无措时的定海神针,都是我们人生路上的指北星斗。

    母亲有好几次和我说起小院,她每次都无比憧憬的说,咱们可以在这个小院里建一座两层小楼,上下可以盖8间,8米深间,分成两户,两个孙子一人一套,将来他们都回来了也可以住得下。母亲是觉得几十年来我们一家人居无定所,没有一个像样的家,而今日子好了,有能力自己改善自己的居住条件了,总希望我们家能够建起这样一所“大厦”,一家老小都住进来,四世同堂,该有多好。对于母亲的期望,我心里有些凄然,母亲的愿望恐怕很难实现了,现今的政策不让个人改造建房,更令人遗憾的是,由于县城统一拆迁改建,学校里这片老旧的平房区已列入改造计划,拆掉恐怕是迟早的事,父亲的这个三十年的小院,两三年或是三五年后也会消失的。想到这里,颇有些悲凉,父母在,我的家就在,父母的小院在这里,我的家就在这里,父母的小院是我们生命的坐标原点,我们的故乡,不管我们漂泊何方,流离多远,都会像候鸟一样,会定期回到父母的小院。再过几年,父母居住了三十多年的小院没了,我的家在哪里呢?

   父亲的小院,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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