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时候,栗道潭往天上看了看,一些灰色的云彩已经开始招摇聚集。走到半路的时候,天竟然起了风,还滴了几滴雨,天气一下子变得凉爽起来,可他不敢耽搁,步履匆匆,在暮霭渐厚的时候,视野里已经出现了野狐庄。
这时,他手脚发麻,真的有些虚脱了,好在头脑还清醒。
天说黑就黑,好像只是一瞬,大地就像给一口黑锅罩住了一样乌七八黑的啥也看不清楚了。路给夜色映射的只剩下一条白线隐隐约约地蛇行而前,两旁的麦田此时也恢复了平静。只有些虫子耐不住寂寞,唧唧吱吱地叫几声。瓜果的香味儿若有若无地随着风飘来荡去,——农村的夏天,其实也挺有风味儿。
远处有几粒灯火,那是村里人家的灯。
栗道潭有些沉迷这夏夜的精致了,仿佛一个醉酒的汉子,有些左右摇摆,不过,似乎就在一刹那,他脑子一激灵——最近的事情太怪诞了,麦田、方红梅、那女人,太多的影像在这个时候,偏偏蓦然出现在了头脑里。栗道潭的心不由得开始跳动的快了,他怕这茫茫的夜色里突然的蹿出一个怪物,或者一个灵魂,再或者一只狐狸,他怕这一切,越是这么的想着,越感觉身后有人,耳朵里还有脚步声,匆匆的脚步声,仿佛就在身后边。
他索性哪里也不看,心里暗示自己,那都是幻觉,没有什么的,我经历的很多了,不可怕,不要怕,他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自己鼓励着自己。
也真的是邪门了,他看到不远处飘忽着一个光点,有一个香头那么大,一明一暗的……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顺手从路边捡起了块砖头,下意识地朝着那个亮点扔去,“咚!”的一声闷响,那光点竟然消失了,他的心开始放松了起来。
可是,没有走多远,那光点又出现在了前面不远处,这次有了前面的经验,他照旧狠狠地扔了块儿砖头过去,仍旧是一声闷响,那光点又不见了。
栗道潭心里想,世道如此,看来,鬼也怕横的,是什么道理?“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看来,好人难做,也做不得了!
没走几步,前方十多米处又出现了一处亮点,“今天夜里怎么啦,鬼怎么接二连三地出现?”想到了这里,他捡了个大块的砖头恶狠狠地扔向那个光点。
“哎呀”一声过后,前面蓦地站起一个人来,叼着烟,嘴里嘟囔着“谁他娘的这么缺德,拉泡屎也不得安生,我都挪了两个地方了!”
栗道潭一听,赶忙上前,一看,原来是邻居家的二叔。二叔捂着脑袋,声音有些哭腔,嘴里嘟囔着。抬眼一看是栗道潭,二叔也顾不得疼了,拉着他的手,给他说这两天家里发生了大事。
原来,栗道潭走后的当天下午,家里的傻婆娘就自个上吊了。
可是,没有人知道这个事儿,直到今天下午,二婶子去串门才发现那傻女人死在了自家房梁上,吓得她魂飞魄散,回来后给二叔说了。二叔一面儿让人赶紧地给装棺入殓,一面儿赶紧地收拾停当去望柳庄方向寻他。这不,正好在路上遇到。
两个人赶紧地往村赶,深一脚浅一脚,不知道走了多久,栗道潭才在二叔的搀扶下来到了家里。
家里已经给布置成了灵堂,大大的“奠”字挂在正屋堂前。白绫、白纸、白花,黑色的幔子、黑色的棺木,黑白相间,映现着无尽的悲伤与凄凉。丧妻失子,接连的打击仿佛一记记重锤敲打重击着栗道潭的精神。
周围是无尽的夜色。
院子里只剩下了自己。
傻女人孤零零地躺在屋子里的棺木里。
栗道潭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夜凉如水,心死如灰。
这个苦命的女人,生来就命苦,早年的时候没有享过福,嫁给了自己,却不但失去了儿子,而且了断了自己!傻,你真傻!为什么你不等我回来?哪怕就看你最后一眼?你哦,你怎么这么的狠心?你倒是去和孩子团聚了,我怎么办?你?
他就在院子里独自坐着,心里埋怨恼恨着这个女人,他疑惑着这一切,他不知道为什么要经历这么些磨难,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自己要出生?要自己经历这么多的苦痛伤悲!?为什么让他娶了这女人,有了自己的孩子?现在突然就没有了,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一切都没有存在!
就这样地坐着,他有些迷迷糊糊了。
当栗道潭醒来的时候,是躺在床上的。二叔见到他醒过来,大呼感谢老天爷,都三天滴水未进了。栗道潭感到很疑惑,他想躺起来,可是,身体的各个部分好像要离开了自己的灵魂一样,不听使唤。
一切都好像是场梦,的确是的,家里的一切都已如故,除了少了那位苦命的婆娘外。
在家里躺了老半天,栗道潭感觉应该到那苦命人的坟头上去看看,至少,也要静静地陪她一会儿。想到了这里,他拉开虚掩的门,门咯吱吱地开了,外面的阳光毒辣辣地射进来,仿佛要穿透他的身体。眯缝着眼睛,他找到了些零碎的物件儿,还有几张黄纸、银箔儿,草草地打了个包,走出了院子。
出村东南走五六里,就是一片黄沙地。村里的人死后,大都是埋在这一片黄土下。
时候已经是下午,两旁的树荫罩住了路面。树影婆娑,绿浪翻滚,虽然远处给遮住了,可仍然让人对树木之外的景致充满向往。栗道潭这个时候显然不会想这些,他木然的走着,穿过小树林,一拐,就是一片梨树林,梨树上挂着小梨儿,仿佛是万千的人参果,绿影间掩映夹杂着几棵苹果树。
过了这片果园,就是豆子、花生、红薯之类的作物了。那婆娘的坟头就在那片豆子地里,一个土丘,孤零零的。周围都是庄稼,暂居那里的小虫子们在它们的绿色世界里麻木地活着。蝈蝈叫得正响,一波高过一波,仿佛是大海的波涛,一浪高过一浪,不住得涌进栗道潭的耳朵。
栗道潭傍着这座孤坟坐下,心里纠结不已——走的时候还是好好的,怎么回来就成了一个死人?见到的时候还有人,哪怕叫她她不答应,最少还可以看到,可是,……现在就剩下这个土丘了,这个土丘就是她的归宿!?
“孩儿她娘,你到那边和孩子团聚了,留我在这里受苦,你……”他把那些黄纸、银箔儿都点着了,火苗很旺,只一会儿,面前就只剩下了灰。一阵风吹来,纸灰便打着旋儿往上走,一直向上……“你,你来了吗?”栗道潭感觉那婆娘就在那阵风里,他站起身,朝着那股风追去,深一脚浅一脚,那风里显现出了那苦命人的脸。
可是,风儿只一会儿就没有了踪迹,栗道潭就又坐到了土丘的边上,然后,又有了一股风,他照例地去追——如此的反复了好多次,直到太阳累的沉下去,西边的彩霞满天的时候,栗道潭才想起要回家了,这个时候,他的婆娘应该在家里等着自己吧?他这样想着,就离开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