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夕阳的余晖总要湮没无迹,时光的长河也会终结。
强劲的海风敲打着船体,发出刺耳的噪音,海面波涛汹涌,巨浪不息,不断的冲击着甲板。风轮号摇摇摆摆,漂在夜幕中的海面上,仿若一片孱弱的枯叶,稍不留意就会被无情的撕裂。
早在四十天之前,来自陆地的信号就中断了,仅仅留下船用对讲机里的最后一句话:“不要登陆……”
大副俜林站在船舷边,凝望着不到1海里远的海岸线。
高楼寰宇,璀璨如星,却没有人气。整个城市好像只剩下一个躯壳,从早到晚,沙滩上不见行人,环海公路上没有车流,除了几只忽而腾飞的海鸥,不再有其他活动的东西。
人呢?
四十天以来,俜林脑海中无数次的询问着这一个问题,他背对着茫茫无际的大海,望着对面既熟悉又陌生的陆地,心中那股欲达而不可至的焦躁愈来愈烈。他听着呼啸的海浪,忍受着刚猛的海风。他想打碎、摔坏些什么,以发泄溢到喉咙处的一股无名的火气。
“嘶……呼……嘶……咔咔……”
对讲机里传来一阵沙啦沙啦的声音,俜林急忙把它举到耳边,屏气凝神的听着。
仍旧是一阵噪声,俜林不满的对着对讲机喊:“什么情况?”
嘶啦的声音不断,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们已到达岸边,登陆完成。”
“收到。”
俜林放下对讲机,望到对面沙滩上出现两个人影。
半小时前,船长决定带着三副驾驶小艇,去岸上侦查。
俜林非常赞同船长的决议,但是他不同意船长亲自前往,他不满船上单调乏味的生活很久了,极力争取代替船长上岸——即使只是为了向沙滩撒一泡尿。
其实船上的每一个人都想上岸,但是被船长明令禁止了。
风轮号是一艘救助打捞船,这次出海是负责打捞一艘私逃出境的水翼船。当任务完成,准备返航时却收到来自陆地的指示。
“重点保护水翼船。”
“不要登陆。”
离家两个多月,家就在眼前却不能前进,血气方刚的青壮船员渐发骚乱。危难之际,船长为了安抚船员,不得已决定上岸侦查。船长对俜林说过,莫名其妙出现这种情况,上面严令“不要登陆”——岸上出事了,上岸或许就是一件凶多吉少的事情。因为如此,爱船员如子的船长执意要亲自前往。
“如果我遇到不测,”船长临行前,对俜林说过,“你便接任我的位置,照顾好那帮小子,看好水翼船。”
水翼船。俜林眯起眼睛,看到岸上的两个人影已经钻进了一处商业区。水翼船里有什么?他蓦地转身,望向风轮号旁边同行的补给船带樱号,水翼船此时安安静静的躺在带樱号那庞大的甲板上。
“俜林,我们进入了一家商业广场,这里……”对讲机里传来船长的声音,“……这里人都死了……而且……好多……”
俜林顿时汗毛直立,有过无数应对各种情况的心理准备,但不包含这项。
“收……到……是否向船员告知……”
“俜……”船长的声音似乎很吃力,“不……不要……登陆!”
对面彻底没有了声音,对讲机被挂断了,或者坏掉了。俜林举着对讲机,呆呆的望着海岸线。
发生了什么?
杳无音信。
四十天的郁闷加上作为希望的侦查组的失联,让俜林终于爆发,他狂叫一声,把对讲机狠狠的摔进海里。
船员们被俜林惊动,呼啦一下子都跑过来,像小雏围老鹰一般的围住俜林,却没有一个人敢发声。
俜林的脾气大家都知道,比船长的大了2的一万次方。
“船长牺牲,我接替船长的职位,老蒋,徐立秋,准备小船,随我上岸。”俜林一口气说完,随后背身,继续凝望着岸上的城市。
灯光在,家就还在,无论前方如何生死未卜。
远方灯塔的红光忽然扫了一圈,俜林的心狠狠的揪了一下。
“俜哥,小船准备好了……”徐立秋小跑过来报道。
俜林转身,船员们自动分开,让出一条路。俜林在摇晃的甲板上健步如飞,随后搭着绳子遛进小船,徐立秋也紧跟着下来,老蒋不说话,胳膊一抖,小船轰隆着驶向陆地。
俜林余光瞟到了带樱号,喊道:“老蒋,先去补给船上看看!”
一阵浪打来,三个人喝了一肚子海水,老蒋骂了一声娘,吐几口唾沫,调转方向驶向带樱号。
带樱号上的船员同样的骚动不堪,俜林一上岸,就都围过来,却不说话。
海风肆虐,每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我要看看——”俜林喊道,“——水翼船!”
老蒋上前一步,推开众人,率先走向水翼船,边走边吐唾沫。
“徐立秋!看好小船!我去看看。”俜林交代完,插进老蒋开出的人缝儿,挤到水翼船边。
一个只有一间舱室的小船,船体已经被锈蚀的不成样子,俜林爬进船舱,里面一副床架和一张桌子,桌子底下卡着一个黑色的大箱子,其它的就是一些破碎的物什,再就什么都没有了。
“掏出来。”俜林对老蒋说道。
老蒋矮下身子,发现桌子是木质的,便几脚就把桌子腿踹断,把破桌子往旁边一推,将黑色的箱子抱出来。
箱子已经裂开了,打开厚重的箱盖,里面码着一排一排的玻璃罐子,俜林拿起一个罐子,仔细的看着里面,一只蚊子在里面盈盈绕绕的飞着。
“什么鬼?”俜林说着,打开盖子,蚊子撞了几下玻璃,撞出瓶口飞走了。
老蒋把玻璃罐都摆出来,喊道:“奶奶个熊,都是蚊子!屁用?”
俜林掏出一本说明书一般的册子出来。
“绝育雄蚊—E28代。”
俜林无心翻看,不耐烦的站起身,说道:“走,上岸!”
小船借着海浪快速的飞驰,俜林的屁股被颠的生疼,好不容易捱到岸边,三个人晃晃悠悠的起身,揉着屁股下船。
蹋在坚实的陆地上,三个人一起停顿了片刻。
回家了。
俜林回头望了望海面上漂摆不定的风轮号和带樱号,对徐立秋说道:“你先去找食物,找渔具,都带到船上,我猜陆上不能呆了,船长说这儿的人都死了。”
徐立秋愣了一下,随后迅速的背起一个袋子跑走了。
这就是俜林选徐立秋的原因,他为人冷静,兵人体质,命令至上。
俜林带着老蒋,向一旁的商业中心跑去。
船长就是在那里失去音信,俜林一定要去探个究竟。
陆上的海风与海面的海风截然不同,会使人神清气爽,两个人不一会儿就跑到商业中心的大门前,老蒋一眼就看到有个人瘫死在门口。
“小俜……”老蒋指了指那个死人,却不能再说出别的字儿。
“进去看看……船长就在里面。”
俜林说着,率先走进去,他看清了那个死人,浑身糜烂,鲜血染红了衣服,更奇的是他嘴里叼着自己的胳膊。一群蚊子围在尸体上,蜂窝一般,霎是恶心。
老蒋看都不愿意看尸体一眼,径直跨过,推开商业中心的大门,两个人一前一后钻了进去。
商业中心里横七八钮的躺着一片尸体,无数的蚊子在尸体上萦绕。
“奶奶个熊,哪来这么多蚊子。”老蒋说着,把一只蚊子拍死在手背上。
俜林这边也打死了不少蚊子,但两个人都不可避免的被叮了几口。
船长就躺在不远处的地方,与三副挨在一起,浑身鲜血,手里还握着对讲机。
“你发现没有?”老蒋忽然问。
“什么?”俜林退后一步,他从小就极度厌恶蚊子,这里片刻都不想呆。
“每个人都叼着自己的胳膊——”老蒋说着,鼻口忽然开始流血,他伸手抹了一把,骂了声娘,忽然发现自己的手背也裂了开来。
俜林发觉大事不妙,他拉着老蒋,说道:“此地不宜久——”
还未说完,俜林的嗓子忽然一阵剧痛,仿佛有利刃刺过。他看向自己的胳膊,所有的血管都爆了开来,血液滑过肌肤,犹如浓厚的番茄酱铺在吐司上。
俜林心中忽然冒出一个词汇。
“食物。”
他被自己吓了一跳,震惊于自己居然想吃自己的胳膊,他望向老蒋,老蒋已经将胳膊放进自己的嘴里,大口的咀嚼、吞食着。
俜林强忍着莫名的欲望,从兜里掏出对讲机,举到嘴边,人生第一次发现发音是如此的痛苦的事情。
“不……不要……登……”
对讲机掉到地上,俜林望向船长,船长至死都还拿着对讲机呢,自己竟然如此不堪。
苦笑一声,俜林无奈的将胳膊放进嘴里。
——
朝阳初升,肆虐一晚的海面终于平静了下来,空气里凝漫起雾气,整个世界死寂一般,只剩浪花泛起涌去的拍打声。
当风轮号的人爬上带樱号的甲板上时,便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他们看到带樱号的船员都惨死在一堆,每个人都叼着自己的胳膊,每具尸体上都飞着一群一群的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