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特拉福德的病人
作者/Delphic
“帕默尔先生,我是一个懦弱的杀手,一个自私的罪犯。”
01
帕默尔·史密斯坐在晃荡的车厢里,车窗外树枝和树叶的残影不断倒退,将青和棕的颜色反复抹刷在一起,稍显狭窄的白色小路很快到了头。
三天前,他收到了远房表姑的来信,也许是表亲的离奇死亡,侄子的抑郁或者一个单身母亲的悲痛与无助驱使他来到那位著名戏剧家的故居。
潮湿的空气被熏入了泥土和树叶的味道,低矮的小镇天空蒙上了一层轻灰的云雾。独属于小镇的安寂与静谧似乎可以让他暂时逃离嘈杂的电话铃声和烦重的都市生活。
打着邦德街考究领带的男人来到红墙蓝顶的屋子前,拴在门外黝黑的大丹犬没精打采地打着瞌睡,陌生人的味道叫它抬头叫唤了一声,那双黑溜溜的豆眼很快又闭上了。
帕默尔轻轻敲响了屋门。
“亲爱的帕默尔,你终于来了!”
艾琳表姑穿着一袭黑纱,两人互相行了吻面礼。屋外高大的人影同时摘帽示意,“艾琳姑姑,很高兴见到你。”
02
“医生,问题就出自我那忧郁的小儿子。”
帕默尔呷了一口香气馥郁的红茶,“我愿意详闻所发生的一切。”
艾琳叹了一口气,锈色的茶水在杯口荡漾开来,“我不知道我的小比斯利正被何种阴霾所笼罩,”夫人略微松弛的眼角泛开了红,“三天前,也就是他的舅舅病逝的当天……”
“请节哀,艾琳姑姑,我很抱歉。”
帕默尔给她递上了自己的帕子。
“比斯利……试图割腕自杀,在他的房间里,血液溅了满床。女仆发现得及时,他才没有失去他宝贵的生命。”
“在这之前,他有表现出过什么异常吗?”
“想来似乎没有,他只是比平时更加沉默寡言。而自从他的妹妹洛伊丝去世以后,他就一直郁郁寡欢……”
03
帕默尔第一次见到大约十五岁的比斯利时,脑海里就浮现出了金色的田地。
诸如温柔的日光,浅黄的稻秆,只需一阵微风的抚摸就会乖巧垂下脑袋的饱满穗子。不能怪他想到了这些不合时宜的景物,因为第一次见到比斯利时,高高的皮革椅背上只露出了那头玉米穗般柔软的丝发。
帕默尔踏进没有关门的房间,褪了色的摇马和做工精巧但蒙上了薄薄灰尘的粉色袖珍娃娃屋被放置在房间里显眼的位置。窗边的短绒地毯上,比斯利面对着拉起的百叶窗外灰绿的草坪,安静地坐在椅子上。
“比斯利少爷。”
“你是谁?”
“你好,”帕默尔手中握着笔记本和钢笔,朝他缓缓踱步,“我是你的心理医生,也是你的叔叔,帕默尔·史密斯。”
04
沙发是皮质的,布艺的帘子被百叶窗代替。巧克力,坚果,毛绒玩具,先天性气喘病的牢笼将所有孩童喜爱的食物和玩具挡在他身外,除了积木,棋盘和简单的卡牌游戏。
病人的脸色算不上红润健康,褐色的雀斑像剪碎的花瓣一样落在他浅棕色的眼睛周围。
“你好,帕默尔叔叔。”
比斯利的声音很低,小金丝雀显然有些紧张和不安,帕默尔从他将手中的《斐多篇》①攥得发白的指尖就能看出来。
“别紧张,”医生笑着说,“你是个很美好的孩子,我们将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05
第三天,帕默尔正坐在客厅里翻看笔记本,有些泛黄的纸张将大部分的笔墨都分给了被战争磨砺过的军官们。
帕默尔翻到了属于新病人的空白页,“艾琳姑姑,是抑郁症。同时,我想我有必要告知您,比斯利少爷的情况不容乐观。”
“三天过去了,他依旧封闭着自己的内心,而且时常虚妄地期盼着某种责罚。这很奇怪。您曾经提到过比斯利有一个早逝的妹妹,您可以告诉我更多吗?比如,他的妹妹具体发生了什么?”
“她叫洛伊丝,”披着暗红色长袍略显疲态的夫人像是认输一样叹了口气,那点明黄色的火光在眼前恼人地跳动着,“很美的名字,对吗?”
06
丈夫英年病逝,儿子顽疾缠身,女主人终日以泪洗面,这个家就像一所被阴影笼罩的温室。
而洛伊丝则是女主人从孤儿院里领入这幢宅子唯一的生机。与所有同龄女孩别无二致,小黄莺的嘴边总是挂着欢声笑语,裙裾总是沾着草地上的泥土,她机灵又淘气。更重要的是,她让久违的笑容重新浮现在了比斯利脸上……直到一年前为止。
其实那是一场毫无预兆的意外。
他们在那天之前有着一个堪称温馨的夜晚。女主人,活泼的孩子,和受邀而来的表亲费尔曼共同度过了一个其乐融融的平安夜。
“那个孩子的尸体在圣诞日的清晨从河里被捞出,人们目睹她跳入水中……我们后知后觉赶到那儿的时候,一切都晚了。洛伊丝湿漉漉的躯体衣衫破碎,全身的皮肤惨不忍睹……对,警察和医生认为她生前遭受过暴力……”
和强奸。
“比斯利在那件事之后卧病在床整整一个月。”
07
帕默尔已经来到小镇十天了。令医生感到欣慰的是,他的病人在按部就班的治疗下已经逐步打开了心门。
“我曾经有一个妹妹。”比斯利说。
“那你愿意和我聊聊她吗?”
“她的眼睛是祖母绿色的,她的卷发是亚麻的颜色。”
比斯利坐在河边,双眼放空在被天鹅的脚掌拨开的河水,嘴角漾开一抹笑,“她很顽皮,最喜欢抓着我的手腕跑来跑去。”
“她最喜欢安迪,就是那只黑色的大丹犬,刚才出来的时候他还快活地朝我们打招呼了,您记得吗?她总是笑它短硬的皮毛像是抹了橄榄油,胸前的白色毛发像领绢,盘算着要给它穿上穆勒鞋。”
帕默尔倾听着微微颔首,瞧见他双手的腕间都裹上了白色的纱布。少年的手腕太细,轻飘飘的纱布看起来都有些赘重。
“后来呢?”
“她被谋杀了。“
08
当晚,失眠的医生躺在床上思量着下一个治疗步骤。
房间外悉悉簌簌的动静转移了医生的注意力,帕默尔走下床打开房门,看见握着瓷碗的女仆和在胸口画着十字的艾琳夫人正悄悄退出了比斯利的房间门口,门口的缝隙内隐约传来了几声压抑的咳嗽。
“啊,帕默尔,很抱歉吵醒了你。”
“没关系,一切都还好吗?”
“有些不太好,是比斯利,他的气喘病又犯了。”艾琳无奈地扭头看了看关闭的房门,“药也开始不管用了,我明天得去取些新药来。”
“上帝保佑。”
“谢谢您,医生,夜安。”
女主人和仆人走后,帕默尔并没有回自己的房间。
叩叩——
“比斯利少爷,我可以进来吗?”
回应他的是一声虚弱的“请进”,床头幽幽地烛火间徒留一只被困暗夜的精灵。
帕默尔留意到床边的地板上掉落了那本翻开的《斐多篇》,书的末页中夹着一片黑色的巧克力糖果纸,帕默尔替他捡起书,笑着将小小的纸片夹在指间扬了扬,“看样子有不听话的孩子偷吃了巧克力?”
比斯利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抱歉……请……不要告诉妈妈……”
医生没料到自己给一个孩子带来了这样大的惊吓,连忙解释,“当然不会……只是你得注意身体,比斯利。”
他一下又一下地轻拍着病人消瘦的脊背,比斯利轻轻发抖着靠在他怀里“嗯”了一声,几不可闻。他轻轻拽着男人的衣角,张了张嘴唇,最终却只留下一句:“帕默尔叔叔,您会玩皮克②吗?”
09
清晨的阳光穿透薄雾来到屋子的前园时,帕默尔正准备起程离开斯特拉福德小镇,回到伦敦去继续其他病人的治疗。
为期半月的治疗暂告一段落,大丹犬摇着尾巴挥别客人,帕默尔站在门前将帽子摘下,“我还会回来的,艾琳姑姑,大约一周后。治疗还没有结束。”
“当然,我们等着您回来。”艾琳给了医生一个拥抱,“比斯利那个失礼的小家伙也许还没起床。”
“没关系,夫人……”
“帕默尔叔叔!”
一道男孩的喊声从楼上的窗户传来,那个单薄的身影不一会儿就从屋门内闯了出来。
男孩没有去理会身后母亲“不要跑太快”的提醒,径直到帕默尔身前停下。
“比斯利少爷……”
医生扶住稍有些喘气的男孩,“你是来和我告别的吗?不用担心,我还会……”
“帕默尔叔叔,”比斯利看着他,咬咬嘴唇,怯生生地捏住了他的衣角,“我可以吻您的脸颊吗?”
“当然,只要你不怕我腮边的胡茬刺人。”
男孩咯咯笑起来,在医生的右脸颊印上一个吻。
但医生并没有察觉到男孩伸向他衣服口袋里的手。
10
医生一路坐在车里,似乎怅然若失。他抚着右脸颊思考了一会儿,决定从皮箱里取出笔记本。他又摸了摸外套内侧的口袋,没有找到钢笔。于是他拍拍身上所有的口袋,却无意间摸到了一个信封。
“给:帕默尔叔叔”
比斯利的信?
犹豫和疑惑没有占据医生太多的时间,他破坏了深红的火漆印,隽秀的花体跃入视野里。
18号,亨利街
斯特拉福德,沃里克郡
英国
04/10/1920
亲爱的帕默尔先生,
我很庆幸,与您相处的这段日子将会是我为期不长的人生中最为光明的一段时日。毫无疑问,您是一位善良的医生。而这些日子里,您眼中的犹疑我都看在眼里。我这就来告诉您,有关我的秘密。时间是去年的平安夜,事情要从洛伊丝说起。
洛伊丝,我最爱的妹妹,她第一次来到我身边时,我就知道她是上帝派遣来庇佑我的天使。天使总是充满活力。她最喜欢五彩的摇马和精致的玩具屋,她将我带出了沉闷的房间,在草坪上奔跑,小心翼翼地抚摸安迪的皮毛——尽管那差点儿诱发我的气喘。
抱歉,我似乎说得离正题有点儿远了。
就在去年的平安夜,费尔曼舅舅来到我们家做客——这个在我印象中事业有成又家庭美满的男人在那天前不久从战场上回来,他在餐桌上时还没表现出什么异常,除了对我们家庭的新成员洛伊丝表现出了一些无伤大雅的好感。可我那时还不知道暴风雨会来临。
那天我们吃完了晚餐以后,费尔曼舅舅同意在我们家留宿。入夜,我听见了经过房间门口的脚步声,尽管声音的主人已经刻意将脚步放得很慢,向来难以入睡的我还是留意到了。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心里有种强烈的不安,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么做,我打开了房门走了出去,去到洛伊丝的房间门口。
虚掩的门缝里,天使褪色了。
被扯碎的布料,受伤的脸颊,和那个叫做“费尔曼舅舅”的魔鬼对我的心脏和大脑施以了绞刑。而我就真的像在接受行刑一样被绞刑架死死固定在原地,漏不出一丝声音,动不了一根指头。
上帝总是将美好的人送到我身边,然后又将他们带走。
圣诞节上午,洛伊丝没有起床,我想我应该去找她,但我还没想好要和她说什么,事实就是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洛伊丝不在房间里,不在餐桌上,不在任何一处我所熟悉的地方,被急急敲响的屋门告诉我,人们目击她坠入了河水的深渊里。
警察来了,法医也带走了她。天使的坟墓前流言纷飞,没有一个人能找得到凶手。我太过懦弱,除了一无是处的哭泣,我什么也做不了。甚至不敢将自己的所见告知我的母亲。只有我知道真相,天使是被谋杀的,她死在那个称不上是家人的恶意,我的懦弱,还有河水的无情共同编织的阴谋里。人们安慰我,却不知道我是帮凶。
所以您瞧,问题不在您,您是一位医术了得的医生。而我,我只是个撒谎的病人。
在无限的痛苦中,我的气喘发作更加频繁了。我无比盼望自己就此死去,但那些该死的药物却苟延着我的性命。而半个月前,我无意中发现我的药物中有一味成分:毒参。我知道那些小小的深色颗粒对于我的气喘来说是非常珍贵的药材,但当它单独作用时,几十毫克就足以夺去一个成年男人的性命。于是我将所有的颗粒磨成粉末,撒进被火柴融化的巧克力中。
谁会拒绝他微笑的侄子赠送的巧克力呢?
帕默尔先生,我是一个懦弱的杀手,一个自私的罪犯。我与“美好”一词攀不上一点儿关系。现在,您应该尽情地厌恶我了。
我想念我的天使了,尽管我知道她一定不愿意再当我的天使了,我还是想要去追随她。
您还记得那个风景优美的河畔吗?我时常觉得,那片绿色的水波就是她注视我的款款深情。
您的病人,
比斯利·伊万斯
Fin.
注:
①苏格拉底在狱中服毒前与一群朋友和学生的对话录,里面交代了苏格拉底是服用毒参汁去世的。
②皮克:一种卡牌游戏。
_THE END_
作者简介
Delphic:
写作初衷:喜欢王尔德。
故事大概:1920年,来自伦敦的心理医生受托前来小镇治疗抑郁症的男孩。似乎被诅咒的屋子里,男孩的妹妹在一年前自杀,舅舅离奇死亡,母亲以泪洗面……真相将在医生归途中发现的信封里揭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