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是还原版《道德经》“老子自序”中的第二章“我独异于人”,全文如下:
大道甚夷,人甚好解。
使我絜有知,行于大道,唯迆是畏。
恍兮其未央哉,惚兮其若海。
众人熙熙,如乡于太牢,如春登台。我泊焉,未兆如婴儿未孩,儽兮似无所归。
众人皆有余,我独遗。我愚人之心也,沌沌兮!
众人昭昭,我独昏昏。众人察察,我独闵闵。众人皆有以,我独玩以鄙。
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
本章对应的是王弼本《道德经》中两个不同的章节,前两句出自第五十三章第一段,其余出自第二十章最后一段。
本章主题是“我独异于人”。老子说:我的理智告诫我,在大道上行走,最怕的就是被引上邪路。然而,真正的大道却又不那么显而易见,茫茫然似有似无,难以把握。常人始志不坚,往往会轻言放弃,加之各种欲望的诱惑,所以极易迷失大道。我当引以为戒,誓终如始,守道如一。
人性的四大弱点,悟道的四大障碍——好易解、好熙熙、好有余、好有以
上一章,老子提到“夫唯无知,是以不我知”,表示人们不理解我的理论是因为不明道。这一章,老子通过“我”与“众人”的对比,着重阐述了人们为什么不明道,人们的“无知”究竟体现在哪些方面。
老子指出,人性有四大弱点,同时也是阻碍人们悟道得道的四大障碍,这就是:好易解、好熙熙、好有余、好有以。“好(hào)”,喜好。
好易解——令人们浅尝辄止,从而无法深入到事物的本质,认清事物的真相。
好熙熙——是产生种种欲望的心理基础,把控不好就会抵挡不住来自各方面的诱惑。
好有余——会引导人们不断去获取去占有,愈演愈烈将演化为贪婪与妄为。
好有以——是指做事目的性太强,好算计,结果往往是因小失大,顾此失彼,得不偿失。
人性的这四大弱点是大多数人没有意识到的自身缺陷,不同的人也许表现程度有所不同,但很少有人能彻底摆脱它们对自己的制约。它们的存在,既妨碍了人们去客观地认识世界和把握世界,也容易将人们引上歧途,被欲望和贪婪所驱使,与道越行越远。
大道甚夷,人甚好解。夷,指一片茫然,无边无际。《道德经》第十四章:“视之不见曰夷”,可见老子的“夷”特指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见。解,判也,指可以分辨,能弄明白。而夷,与之对立,表示无法分辨,弄不明白。
老子说,我与人们的不同之处体现在对待道的态度上。道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极不直观,不深究根本不可能明白它的道理。而人们往往就是不爱深究,自然就不可能弄明白什么是道了。——好解是悟道的一大障碍。
“大道甚夷,人甚好解”是除帛书甲乙本的写法,此句在各传世本中均作“大道甚夷,而民好径。”后者的出现应该是对老子原文的误读所至,“夷”被人误读为平坦大道,接着又将下文改成了“而民好径”,以求上下文文意顺畅。经此改动,文意虽通但却完全脱离了老子原文的宗旨。
使我絜有知,行于大道,唯迆是畏。絜(xié),本意用绳度量围长,引申为判断。我絜,即我的判断,我的理智。迆(yǐ),本意是斜坡,这里用来借指邪路。老子说,我的理智不断提醒我,坚持以道的准则办事不是件容易的事,人们往往要面对来自各方面的诱惑,稍有不慎将会被引入歧途,踏上离道弃德的不归之路。
“使我絜有知,行于大道,唯迆是畏”在所有版本中均置于“大道甚夷,人甚好解”之前,使得句中的“使”字难以解释。“使”作为动词当有主语,从上下文分析,这主语应该就是“大道甚夷,人甚好解”。这也符合老子通常的行文习惯,往往以结论开头,再展开论证。因此,还原版对两句的前后顺序作了调整。
恍兮其未央哉,惚兮其若海。未央,是未尽的意思。恍兮、惚兮,是对道的形态的描述,指道恍恍惚惚,似有非有,又无穷无尽。这句可以视为对前句“大道甚夷,人甚好解”中“夷”字的注解,强调“夷”是指“茫然无际”而非指“平坦大道”。
这是老子的一种行文习惯,后句对前句加以补充说明,以免人们对某个概念产生误解。类似的用法曾出现在第四章“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后句是对前句“宗”的注解,表明“宗”不是指“宗祖”而是指“踪影”。第十章“天门开阖,能为雌乎?生之蓄之,生而弗有,长而弗宰,是谓玄德。”后句是对前句“雌”的解释,表明“雌”不是指“雌性”而是指“玄德”。
众人熙熙,如乡于太牢,如春登台。我泊焉,未兆如婴儿未孩,儽兮似无所归。熙熙,指热热闹闹。太牢,古代祭祀天地时牛、羊、猪三牲具备为太牢。乡于太牢,指乡里的重大祭祀活动。兆,征兆。未兆,表示刚出生的婴儿没有任何想法,天真无邪,无私无欲。儽(léi),同裸;儽兮似无所归,表示无牵无挂,漫无目的。无所归,指不知去向,与前文无牵无挂相呼应,不是指无家可归。
老子说,人们都喜爱热热闹闹,如同参加乡里举办的祭祀大典,如同春天踏青登台远眺;而我则淡泊平静,仿佛初生的婴儿,无知无欲,无求无索,无牵无挂,漫无目的。
喜爱热热闹闹有什么不好?老子这里并不是在比较热闹与清静,而是在剖析人的欲望最深层次的动因。从老子将婴儿拿出来作对比可以看出,他是想通过刚出生婴儿的一无所求,来追溯欲望的形成,而“爱熙熙”则折射出了人们对自己所喜爱的追求,与一切欲望同宗同源。任何贪婪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某种喜好。喜好与贪婪也许只有一步之遥,也许会在人们不经意间一步步由此及彼。——好熙熙是悟道中要注意提防的陷阱。
众人皆有余,我独遗。我愚人之心也,沌沌兮!余,多的意思。有余,希望拥有更多的东西,获得更多的利益。遗,与余相对,遗留的意思,指把自己的拥有分享给别人。沌沌,淳淳之意,指纯真厚朴。
老子说,人们都希望拥有更多的财富,获得更多的利益;而我则希望将我之所有分享给他人,为他人所用。我不求富贵,不聚财宝,仿佛未开启心智的愚人,纯朴无华。
如果说“好熙熙”是欲望的温床,那么“好有余”则是欲望的试验田。积有余可以大大激发人们对财富的进一步追求,乃至愈演愈烈。有句豪言壮语是怎么说的?“把挣到一个亿当成人生中的一小步,你就能像我一样问鼎某榜第一,努力吧,年轻的朋友!”随着“有余”的不断积累,欲望也随之不断膨胀。——好有余是悟道的又一个陷阱。
众人昭昭,我独昏昏;众人察察,我独闵闵。众人皆有以,我独玩以鄙。这里,前后两个“以”都是指目的。有以,即有所图。玩以鄙,即玩以不恭,视有所图为不齿。玩,是轻视的意思。
老子说,人们活的都很清醒,唯独我活的糊涂;人们分的都很清楚,唯独我不计得失;为什么?因为人们活着就是为了有所图,目的十分清楚。而我却恰恰相反,没有所图,也不存在任何目的,反视有所图为不齿。
“有以”即有所图,有所图则自然要分清你我,我的不能白白给你,要有价有码,自然就会忙于算计。但只要你不明道,你就会知其一不知其二,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算来算去,最终还是大意失荆州,拣了芝麻丢了西瓜,得不偿失,聪明反被聪明误。闹得沸沸扬扬的1.6亿合同不就是对此最好的诠释吗?——好有以往往是因小失大,自掘坟墓。
告别人性的弱点,有道者独贵食母
从懵懂的婴儿,到精明强干的成人,人们跨越了无知,也领略了成功。然而老子却在告诫每一个人,欲望的陷阱也许正在悄悄向你接近;福兮祸兮,也许就在一念之间。有道者靠什么能避开种种陷阱,而始终不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
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食母,食养万物之母,指道生养万物,守护万物。“而”是“乃”的意思,表示因果关系,解释了为什么“我独异于人”。老子说,我之所以与众不同,是因为我始终将滋养万物的道奉为一切行为的最高准则。道大公无私,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为道者自当不欲不求,不余不以,誓终如始,如此,方能不离道本,不入歧途,无愧自己坚守的信念。——与开篇提出的执守大道为我人生格言,遥相呼应,一气呵成。
本章勘正说明
本章的还原更多参考了帛书甲乙本。
本章对应的是王弼本《道德经》(王本)中两个不同的章节。前两句出自王本第五十三章第一段,其余出自王本第二十章最后一段。其中,“惚兮,其若海”一句在王本中位于“众人皆有以”之前,因上下文意不衔接而上调至此。此外,王本还有“恍兮,其若无所止”一句,紧随“惚兮,其若海”之后,意思与“恍兮,其未央哉”完全相同,系重复而被略去。
还原版《道德经》之所以将王本第五十三章拆分,是因为上下两段主题完全独立:上段是老子自白,论我与他人在悟道方面的差异;下段话锋一转忽然论起了不道,且矛头直指无道的权贵。所以从逻辑上讲,两段应该分属不同章节。王本第五十三章可见于下文附录一。
还原版《道德经》之所以将王本第二十章拆分,同样因为上下两段文意脱落:上一段是在说假象是最大的敌人;下一段突然跳转到了老子自序。两段各自归属不同的主题,故分别作了重新归类。王本第二十章可见于下文附录二。
使我絜有知。
“絜”,帛书甲本作“扌+絜”,疑为“揳”之误;“揳”为“絜”之异体字。“使我絜有知”,帛书乙本作“使我介有知”,各传世本多作“使我介然有知”,但“介”当作何解,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河上公将“介”作“大”解,王弼则避而不谈,马叙伦将“介”作“哲理”解,高亨将“介”作“智慧”解,陈鼓应将“介”作“微小”解,各执其说。
唯迆是畏。
“迆”,帛书甲本原字缺;帛书乙本作“他”,疑为“迆”之误;各传世本多作“施”,流行解读为“迆”之假借。故这里选用“迆”。
人甚好解。
“人甚好解”中的“人”字,传世本多作“民”,唯有《遂州道德经碑》作“人”。在老子习惯用语中,通常“圣人”与“百姓”対举,“王”与“民”対举,而“我”则与“人”対举。故取“人”而不用“民”。
众人昭昭,我独昏昏;众人察察,我独闵闵。众人皆有以,我独玩以鄙。
前两个“众人”,传世本多作“俗人”,唯有道藏河上公本作“众人”。老子的思想方法是“对立统一”,而这里是在谈“我”与“众人”的对立,不应该再有第者“俗人”的出现。“玩以鄙”传世本多作“顽似鄙”或“顽且鄙”,均系对“玩”字和“以”字的误读。老子原本的“玩”字估计是写成了“元”字,后人未明其意将“元”误读为“顽”,又将“以”误读为“似”。“闵闵”传世本多作“闷闷”,唯傅奕本作“闵闵”。察察,指分得清;闵闵,指分不清。闷闷,指心情不畅,与此处文意不适,当取“闵闵”与“察察”対举。
附录一:王弼本《道德经》第五十三章:
使我介然有知,行于大道,惟施是畏。大道甚夷,而民好径。
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服文采,带利剑,厌饮食,财货有余。是谓盗夸,非道也哉。
附录二:王弼本《道德经》第二十章:
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
荒兮,其未央哉!
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儽儽兮,若无所归。
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
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
澹兮其若海,飂兮若无止。
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似鄙。我独异于人,而贵求食于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