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刚从外企签了合同回来,打开电脑就看到做了四年实验写成的SCI文章被国际一区杂志接受了,我简直乐疯了。都没有跟导师打招呼,我就直奔长途汽车站买了大巴票回家了。反正已经放寒假了,反正快要毕业了,导师不会难为我的。都腊月二十七了,北京这天寒地冻的,若不是为了签这家世界五百强企业,我早几天就回家了。
回到家,爸妈都特别高兴,一是为我的回来,二是为我的学业和工作,在首都北京的著名大学里拿到博士学位并进入大外企每月拿两三万的工资,在我们这个小县城无论如何是很荣耀的事情。爸妈做了一桌子菜给我庆祝,最后,爸爸说,年前去趟你大爷家吧。我问哪个大爷,他说你振军大爷。
这振军大爷比我爸大个两三岁,好像跟我爸同一个曾祖父。我们以前是对门邻居,同住了差不多二十年吧,反正从我出生到上大学时都一直在那个胡同里。后来我家搬到了新开发的楼房里,我又到外地上大学接着念研究生,只有寒暑假回家一小阵子,便再没见过他了。
“我不想去。”我说。
我不想去是因为他没给我留下什么好的印象,一直都没有。记得小时候他家很穷,老人在他们结婚时给盖的两间瓦房尽管不好,但还是房子样子。至于他们自己用砖头和粗树枝和着泥搭起来的小厨房只能算是个能避雨的棚子。院子很大,零散着几棵自生自长的树,院子角落里有个两面砖围出来的茅房,其他便没有什么了。院子没有门,家人外人都从没垒围墙的豁口自由出入。他们两口子都没有工作,除了偶尔接点小活儿外就靠那两亩多地生活;负担又重,因为宝贝儿子上面还有一个闺女。穷就穷吧,他们还总是死要面子,关键是这面子要得体面不起来,连当时尚是小孩儿的我都觉得难堪。
“他家里穷成那样还吸烟喝酒,时不时地把所谓朋友叫到家里去,又整不出来像样的下酒菜……那时他们两口子总吵架,一吵架那大娘就跑到咱家去哭。”
“多个朋友多条路,老话儿这么说的,多数家里不都是这样过的吗?你大爷也不容易。”爸爸替他说话。
“他馋酒就是馋酒,别替他找借口,不过他也确实是想交朋友——有个朋友至少有点儿面子,不管是哪种朋友吧。”妈妈爱说实话。
“她一到咱家哭,你就说她家男人的不对,开导好了到最后还是人家两口子亲,把你说的全说给她男人听,我都能感觉出来这么多年我那所谓大爷对你一直有怨气。”我可怜妈妈。
爸妈都不说话了,我知道他们想起了伤心事。小时候,他们家穷,胡同里的其他家都不愿跟他们多打交道,到底是看不惯他们的做派还是怕沾上自己,很难说,总之是他家不得不只与我家走得近。但后来,大概是我上初中的时候,这大爷的一个做建筑包工头的所谓朋友给了他一个活儿干——在工地看材料管工人。那几年县里大搞建设,他们接的多是公家项目,他家竟然盖房子了,盖得还不错,据说用的都是公家的材料。
“他家日子好过点儿了,竟然还瞧不起咱家了。我记得有次谁家红事坐席时,他说你那上班挣的都是小钱儿,他嘿嘿笑着,言外之意他挣的都是大手笔似的。”我替爸爸鸣不平,“也不想想他挣的是什么钱!”
爸爸不说话,只喝他的茶水。
我又转向妈妈,“我那大娘也够可以的,自从她家盖房后,也不来咱家了,倒是常常上杆子找以前躲着她家的那几家人说话。一碰到本家的红白喜事,那大娘也变成了交际花,咋咋乎乎地学着出风头——以前没看出来吧?原来人家是场面人儿,还瞧不上咱家这老实巴交过普通日子的呢!”
妈妈的脸色沉了下来。这些日常事,妈妈天天在家,感受比爸爸更真切。
“我记得有次妈妈去敲她家的那扇大铁门,还喊着嫂子,她明明在家里,竟然没开——好像终于有了院门似的。就这思想最让人瞧不起!”我越说越生气。
“没几年咱就不在那里住了,幸好你爸单位集资盖楼房,咱是县里第一批住这可以冬暖夏凉又干净的楼房的。”妈妈努力不想以前伤心事的样子,“她家也早不行了。”
“挣的都不是正经钱,本来就难以长久,可惜他们连这道理都不懂——她当真不认识人了吗?”妈妈知道我说的是那大娘。
“就认识自己家人,连出嫁的闺女刚回来还叫错呢——不过还认识我,一直知道我叫啥,街坊都觉得稀罕。”妈妈平静的笑容说明内心得到了安慰。
“这也奇怪了,只能由你跟她曾共患难后来她又对你很有愧意来解释了。”我心里也好受很多,打趣道。
“其实在咱家搬走前她家就开始不行了,掩饰不住的不行了。那时她也知道咱家的好了,做了什么好吃的还端给咱家让尝尝呢。”
“嗯,对。”爸爸赶紧证实,也不喝茶水了。
“她家境况确实很不好。快六十的人了,一个糊涂不认人不记事,一个天天吸烟喝酒病得快不行了,刚强也整天恍恍惚惚的,还没有工作……”
2
刚强是他们家的儿子。那时候计划生育抓得很严。他们家第一胎是个闺女,若第二胎还是闺女,便可以说明他们跟儿子无缘了,因为他们虽然没有公职不怕开除,但上户口要交的高额罚款是绝对交不起的。好几年他们都没要二胎,但听说中间是引产过两次的,直到偷偷地查到这胎是个儿子,他们才生下来了,这便是刚强。刚强比我大两个多月,正好一起玩。小时候,我俩常在他家那没门的大院子里摔纸包、弹玻璃球儿、跳绳、捉知了猴儿、捉椿蹦儿、捉螳螂……胡同里其他小孩儿有些抱团儿排斥我俩,我俩就玩得很好。
刚强很会叫人,这得归功于他那“体面”的爸妈。不管两家大人关系如何,甚至脸红脖子粗地不说话,刚强见了面仍然是叔叔婶子哥哥嫂子地叫,叫得很是亲热真诚,因为他真的很单纯。哪家大人即使跟他爸妈关系再不好,也不至于给这么一个天真的小孩子白眼和冷语,所以刚强在胡同里的大人缘还是很不错的。而我,心思极多又反应迟钝,从不叫人,也不机灵,若非当着我爸妈的面儿,其他大人都是不理会我的。这或许是他爸妈很支持我俩一起玩的一个原因,因为我总能看到振军大爷看自己儿子时的那种自豪的笑容,但接着转向看我时,就换成了取笑眼神。从那时起,我就对他没啥好感。
六周岁时,我俩一起进了街尽头外“孤岛”上的小学。在一个标准的平原小县里,不可能有真正的孤岛,但它周围都是池塘,只有一条路通到棋盘街上,说“孤岛”也不过分。前三天里,我真是“好学生”啊!在教室里,都是背着小手认真地盯着黑板和老师,在家里,吃饭都是爸妈端到书桌旁,每晚都是在书桌上睡着再由爸爸抱到被窝里去睡。但仅仅持续了三天,老师还没来得及表扬呢,爸妈也没来得及跟爷爷奶奶汇报呢,我那新鲜劲儿过去后便再也不学习了,上课开小差或者跟同桌说话,回家不写作业,我绝不是一个标准的好学生。而刚强,虽然上课时没有我前三天专心,回到家也没有我那么“废寝忘食”,但他一直上课不做小动作,回家完成作业,他真的是一个“好学生”。
有次班主任下班从街上路过碰到我妈告了我一状,妈妈回到家见我看电视看得入迷,催我写作业我也不听,她的眼泪都快下来了。她转身去了对门,正赶上刚强趴在他家唯一的小方桌上写作业。
“嫂子,你看刚强多听话,自己就知道写作业。我们那个不听话的……”
“也不知道写,这是刚把他摁到这。”大娘笑呵呵地招呼我妈坐到了床沿上。
“妈,我知道写,我一回来就开始写了,快写完了……”刚强忽闪着眼睛说。
“啪!”大爷照着刚强的头给了一巴掌,“扫院子去!”
“我姐扫院子,我的任务就是写作业,不是你说的吗?”刚强很委屈。
大爷不好意思地瞥了我妈一眼,“啪!”地又给了刚强的脑袋一巴掌,“你俩一人扫一半。”
刚强怏怏地推开书本到院子里帮姐姐扫地去了。闺女正上初中,学习成绩不太理想,在家帮着大娘做各种家务,也就是混过这一两年拿个初中毕业证就得了。
“刚强笨,脑袋跟个木头疙瘩似的;旭明聪明,不用学将来也比刚强强。”大爷嘿嘿笑着,又说,“不用愁,学习好又能怎么样呢?还能进县政府当官去?还不是老百姓!我打算过几年就让刚强跟我挣钱去。”
妈妈没取到任何经回来了,吃饭时她跟爸爸说,“也不知道跟他能挣什么钱,派头不小,谁不知道他有多大点儿本事似的。孩子学个习还藏着掖着呢!”
3
整个小学阶段,我像是有多动症似的,除了看电视外都坐不住,每天不是玩还是玩。有次夏天上体育课,老师带着我们出了校门到围墙外面的池塘边上玩去了,池塘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水都干得差不多了,也没什么危险,但我发现高达十几米的土壁上有很多树斜长着,该是个凉快地方,放学后就拉着刚强又去了。
土壁几乎是垂直的,那是因为这所谓池塘其实是人们挖土盖房挖出来的,下雨存些水便是池塘了。整个池塘四周的土壁都很陡,像是一个大盆子,但这盆子有个豁口,挖土的车便是从那里下来又出去的。我跟刚强便是从那入口处上了土壁的。土壁上有横生的树,甚至有甬道,甬道那层里面都是胶泥土,显然是被人挖去和煤烧饭取暖用了。我俩遇树过树,沿着甬道一直往前探,好玩得很,不知不觉就转了大半圈,不管能不能转出去,反正我们尽量往前探,直到实在没法走了,我们才意识到早热出了满身汗,才就近坐在横出的树干上休息。有微风,很凉快。
“刚强!”
这厉声听着像是刚强妈的,我们慌张地循声往下看,转了半个身子后果然见他妈和我妈沿着池塘边抬着头往这边走,我妈拉了大娘的胳膊一下,大娘的下一句没有喊出口。
“旭明——你俩慢慢下来吧,该回家吃饭了。”我妈柔声说,“慢慢下来,慢慢地哈。”
我俩原路返回了,返回得并不容易,也不敢往下看了,过来时完全没觉得这么难,也没觉得往下看有这么高。等我们回到豁口处,我妈和大娘也随着我们的节奏回到那里等着了。还没等我们说话,她们怒气冲冲地一人扯一个胳膊把我们拉回家了。那顿暴揍让我的屁股疼了好几天,当时我也听到了振军大爷的怒吼声和刚强的嗷嗷求饶声。我再去找刚强玩,刚进门就被大爷那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回来了。刚强在学校也开始躲着我了。几天后放学回家,我跟刚强前后脚拐进胡同,刚强说:“是我爸不让我跟你玩。”然后我俩又开始在一起玩了。
我都是挑大爷不在家的时候去他家的大院子里玩。有次我的多动症又犯了,那是秋天,望着他家靠墙枣树上红了小半边的小枣,我馋坏了,拉着刚强踩着倒扣的空咸菜缸爬到了他家那不整齐的院墙上,又沿着墙头挪到了枣树边上。我俩没敢浪费,留着青的,因为知道不好吃,专拣泛红的摘,其实也没有多甜,还有点涩,也不够脆,但我们仍然很兴奋。正当我们嘻嘻哈哈地边摘边吃时,忽然看到他爸沉着脸已经快进院子了,刚强就慌张地要蹦下去,我赶快背过身不看大爷的那张脸。
“你若是把砖踩下来,我就打折你的腿!”
刚强变得小心了,开始沿着墙头往回挪。我感觉大爷眼睛里出来的两道寒光射得我脊背发凉。漫长的几分钟,刚强终于踩着咸菜缸下去了,我也终于明白过来,扭过身也要学着刚强那样下去,有大爷在,我害怕,沿得很慢。
“旭明沿墙头快着呢。”大爷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温柔,语调也很低,像是怕别人听到似的。
我看看大爷,大爷慈眉善目的样子,只是两眼里的寒光还是冷飕飕的。我把目光收回到自己的两脚上,余光看虚了院墙两侧,像是悬崖似的,我一阵眩晕。
“旭明沿墙头快着呢。”这次大爷的语调更低了。
我受到鼓舞,把要抬的右脚往前多跨了些,跨到了另一块不相接的砖头上。砖头松动得厉害,我赶快把脚收回来了,我怕像大爷说的把砖头踩下去。我不要大爷的夸赞了,坚持慢慢挪。待我终于从咸菜缸上下来后,转身看,大爷拎着刚强的脖领子就要进屋了。
从那天开始,刚强便躲着我,欲言又止的样子。尽管我很害怕他爸,但无聊至极时还是去找他玩。每当我小心翼翼地掀开他家那稀疏的竹条门帘时,都能看到刚强委屈地趴在那个小方桌上写作业,总是还没等我跨进门,不定哪个方向就会响起大爷或大娘低沉愠怒的声音“刚强写作业呢”,我便灰溜溜地放下门帘回去了。这样持续了很久,我的成绩一直处于中等的样子,但奇怪的是刚强的成绩由中上等滑到中下等去了,第二年上半年的期末考试的语文数学竟然还都比我少几分呢。放暑假的第三天早上,刚强兴高采烈地来到了我家。
“旭明,到我家去写暑假作业!”
我对假期作业向来是能拖就拖,往往是到最后几天才象征性地写一部分的。刚强见我不感兴趣,激动地说:“我爸让我来找你写作业的,是我爸!”
我很惊讶。刚进院子,就见振军大爷正把那个小方桌搬到院子中间的椿树下面。
“你俩在这儿写作业吧。”说完,他就回屋了。
那天多云,阳光一直没能冲破云彩的遮挡露出头来,天不热,院子里也很开阔。我第一次在这样的环境下写作业,也有些兴奋,摊开暑假作业册子,竟然不觉得作业那么难写,多是图画,多是填空连线的占篇幅的题,一会儿竟然干掉了小十页。开始同样兴奋的刚强却没有坚持多长时间,一会儿回屋拿苍蝇拍拍了几次苍蝇,一会儿回屋拿风油精回来抹胳膊腿儿,一会儿回屋拿了个旧作业本出来撕了几张去茅厕了……那天,中午我回家吃了个饭回来接着写。第二天我又早早地去了,过了一个多小时刚强才被他妈打着屁股叫起来加入。又是午饭后继续。直到傍晚天色很暗了,我伸伸腰,整理了一下,竟然发现语文和数学的暑假作业都只剩三四页了我,欣喜不已,正要与刚强分享,才发现他早不在旁边了。
“刚强,我明天肯定能把所有暑假作业做完。”我兴奋地向着屋里喊。
刚强乐呵呵地跑出来正要答话却在看了院子的大豁口一眼后把话憋回去了。我扭头,看到振军大爷推着破自行车进院子了。他看了看独坐在小方桌旁的我,又看了看屋门口的刚强,脸色变得极差。我赶快收拾书包溜回家了。吃晚饭时从那大院子里传来了刚强挨揍的哭喊声。
我的三天新鲜劲儿在第三天竟然没有丝毫减弱。吃过早饭,我又背着书包进了刚强家的大院子。但是,那个小方桌不在了。我环顾四周,整个大院子都没有那个小方桌。这时,刚强掀开门帘出来了。
“我不写作业了。”刚强嗫嚅着。
“什么?你还差多着呢,都不写了?”
“我家不写作业了。”刚强说完赶快回屋了,像是逃回去一样。
空荡荡的大院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想不通这是为什么,但也只能回家了。我妈说那你就在咱家里写。后来我到底写没写完已经记不得了,因为我剩下的暑假几乎都是在姥姥家那“广阔的农村天地”里疯玩过去的。
不久我们就升入四年级了,奇怪的是我在上课时能坐住了,成绩也随着提高了,竟然进了前十。而刚强,上课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时常答不上来,完全不知道老师讲了什么的样子,以至于考试及格都难了。有天放学回家,爸妈都出去了,刚强红着眼睛来找我。
“我爸看了我刚发的卷子,又打了我一顿。旭明,以后街上谁问你成绩时你少说些行不行?我爸若听说你比我多那么多的话,他就会打我。”
看着刚强可怜兮兮的样子,“好吧。那我说多少呢?”
“说六十多就行,你这次考了92,你就说62吧。”
“少说三十分?!”我接受不了。
刚强急得就要哭了,“只有你说六十多,我爸才不会打我。他说的。”
我没办法,只能答应刚强,心里盼着所有人都别问我成绩,省得我撒谎,还是这么作践自己似地撒谎。
“现在去我家吧。我爸要问你成绩。”刚强平静地说。
“问我的成绩?你知道的啊。”我意思是你告诉他就行了。
“我说过了。但他要听你说。”
“非听我说?”我不理解,“那我说92还是62?”
“当然62了,他要听的是62。”
我半天想不明白这是为啥,也很可怜自己这么快就要作践自己式地撒谎。我真不想去,但我还是去了,一是为了刚强,二是因为我从心里怕这大爷。
“旭明,你考了多少分啊?”振军大爷笑眯眯地问。
我迟疑着,说不出口。
“旭明,你考了多少分啊?”他笑眯眯地又问。
我看到了乱蓬蓬脏兮兮的头发,又看到了黑黢黢脏兮兮的脸,还看到了一口黑黄的牙,最后我看到了一双昏黄浑浊的眼睛,我一阵迷糊。最终说了多少分,我真的不能确定,只记得我出门后就听到了一记响亮的耳光,接着是刚强的哭叫。之后,我便很久没去再找刚强。
刚强在学校常常很萎靡,也常请假,但一放学精神就来了,溜得最快。偶尔碰到,刚强清澈的眼神说明他没有怨恨我,只是觉得玩不到一块的样子。我也变了,没有与刚强一起玩、一起上下学的欲望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与班里的尖子生玩得很好,渐渐地忽略了刚强,只隐约地知道他的成绩已经快垫底了。直到有一天早上去上学时,妈妈说我一个老姑奶奶去世了,她们大人都得一起去几十里外奔丧,给了我两块钱要我中午在街上吃,又多说了一句“你可以找刚强一起去”。
是的,我们是本家,因为本家的事情被剩下的我们俩理应在一起面对家里没有大人的时光。中午放学我追上正溜的刚强说一起去吃饭,他神秘地说带我去个好地方。
我们绕过棋盘街直奔县城中心,但刚强全然不顾街市的热闹,径直拉我进了一间传有各种打斗声的门店。里面一排排站立的机器,五颜六色的,上面有个电视屏幕一样的东西,每台周围都挤着三五个人,基本都是男孩子,小的踮着脚尖,大的续着胡子装大人样儿,都全神贯注盯着屏幕,手摇杠杆,全身使劲。刚强轻车熟路地挤到最里面的柜台前,掏出一块钱向老板娘换了四个金属币,又拉着我到了一台机器处等着,他饶有兴致地边看边等。屏幕上的动画人物有夸张的肌肉和个头儿,两个在对打,扫堂腿做得很潇洒,但我看不太懂。轮到刚强了,他全然不似上课的萎靡,精神抖擞地又是摇杆儿,又是猛摁按钮儿,身子也随着左摇右撤,脸上肌肉配合得很好,嘴里不时地发出机器里动画人物一样的叫声。很嘈杂,地面上也很不干净,空气里混杂着烟味儿、汗味儿、垃圾的霉味儿、屁臭味儿,我不舒服,想走。刚强享受得不得了,绝对不舍得走,说下午就两节课,翘了。刚强向来很大方,非要让给我试试,我不感兴趣,不玩。我还没有把“朋友”舍下自己走的经历,一种“舍命陪君子”的男子汉气概升腾着,忍了,反正也就来一次——我已经决定不再来第二次了。
尽管刚强精打细算地用,但四个金属币还是没让他过足瘾,他问我有钱吗,我给了他一块钱,他说将来还我,坦然地又换了四个金属币后接着打。终于盼到刚强就剩一个金属币了,我觉得自己“舍命”快把“君子”陪到底了,穿过大孩子的头顶轻松地望了望店门上方的三块玻璃,灰暗的。阴天吗?我挤出去开门看,整个大街都是暗的,大多自行车匆忙地向城外方向骑去。“刚强!”我挤进来拉上刚强就往外走,“天黑了,完蛋了。快回家!”
待我们跑回棋盘街,天已经黑下来了,家家的小窗户里都有了光亮,隐隐地冒着炊烟。刚强进了他家的大院子,我悄悄地推门进家。我家没有亮光,更没有烟火气,我一度侥幸地认为爸妈还没回来。但那怎么可能,都这么晚了,而且门是开着的。我进屋摸到灯绳,拉开,见爸爸在沙发上沉着脸,妈妈在另一个沙发上抹了一把眼泪……
原来,下午上课时班主任见我俩的座位是空的,便问同学,没人想到我会翘课,但跟刚强熟识的同学说肯定是去游戏厅了。班主任放学后就进了刚强家那毫无遮挡的大院子,那时大人都回来了。老师走后,大娘就到了我家,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我带着刚强去游戏厅了,说得很合理的样子,他们给刚强了一块钱,刚刚够吃两个烧饼,哪有钱去玩啊,肯定是用我那富余的一块钱打游戏了。爸妈无言可辩。爸妈伤心,自己孩子带坏别人家的孩子是自己教子无方,自己的孩子不好好学习而学坏更是自己教子无方。
“咱家可就指望你呢,可你……”妈妈说不下去,又哭了起来。
我无地自容。我从来没有见爸妈这么无助过,无助到在孩子面前落下泪来。“以后不会了。”我说,声音很低。我不知道爸妈听到没有,因为觉得自己还没有资格做什么承诺,说得铿锵有力大概也不能有确定的效果,我也不能确定自己就听清楚了,但能确定自己的内心听清楚了。从那以后,我每当做什么不应该做的事时都会不自觉地想到那个场景,我就不做了,至少能抑制住很多。
4
若按以前两家的相处模式,大娘是绝不会来“告状”的,更不会来“诬告”的,但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两家便不似原来那么热络了。后来我在胡同里碰到振军大爷时,他竟然几次都是哼着小曲儿的,骑着自行车也把一只手空出来拎着东西,“割了二斤羊肉,包饺子”。振军大爷回到家果然是包羊肉馅儿饺子,而且是只加葱的,这羡煞了棋盘街上的人。“人家振军包饺子用纯肉,都不加菜,啧啧,那得多香啊!”街坊习惯了多加些配菜好显得饺子馅儿多,不然都馋饺子,不够吃的。后来,那辆破自行车也换成新的了。我虽然很少再去他家,但从大人的口中了解到他是从“朋友”那里得了一个肥差。我还长了个见识——有的人家有钱后是这幅做派。
刚强的成绩是实打实地垫底了,但他爸妈并没有很在意的样子,也不像原来逼着他学习考高分了。相反,有机会就夸,夸刚强长得高,可以骑自行车了。接着他们给刚强买了一辆自行车。
中考时,我们都得去镇上的一中去考,在城边上,大概有三公里远。妈妈怕我热着,给我灌了一水壶凉白开,让我骑着她的自行车去。车子大概认生,我跨上第一脚就把链子给蹬断了。我正着急呢,刚强从他家那大院子里出来了,“我带你。”我看看刚强,虽有些生疏,但感觉还是那个简单坦诚的刚强。我把妈妈的车子推回家,出来就跨坐到了刚强自行车的后座上。
“刚强,到那里买“健力宝”喝,别不舍的。来,我再给你些钱。”他爸掏着裤兜就出来了。
我下意识地把水壶往背后推了推。我爸下岗了,我从不舍得买“健力宝”这样的新鲜玩艺儿。
“不用了。”刚强不耐烦地蹬起车子走了。刚强是怕我尴尬,也怕他爸丢人,十一二岁的我们已经知道什么叫“作”了。
一路上我俩无话。他爸的做法确实影响了我的心情,但也仅仅是到进考场前,因为从在试卷上写名字开始我就专心到题目里了。最终,我以全校第五的入学成绩被分到了五班,学号001,而刚强也通过交赞助费的方式进了这所学校,在二班。
原来一直以为所有学校都像我们棋盘街上的小学一样一个年级一个班,一个校园一个方形的大院子,到了初中才知道每个年级可以有好几个班,教室可以分为几排,校园里的布局可以有层次呈递进的。原来都知道同学是谁家的孩子,至少知道哪些跟哪些是本家,但在初中的同学绝大多数都是陌生的,来自各个街道甚至附近没听过名的村子,家里爸妈从事着各种各样的行业,我们的世界变大了。另外,我们知道饿了。原来走路三五分钟就到家了,放学还早,午饭前在胡同里可以玩一会儿的。到了初中,开课早一些,放学却延长到了十二点整,还要骑自行车十多分钟,回到家都是饥肠辘辘,饭量大增。正是长身体的年纪,不只长身高和体重,还有后来才知道的第二性征,女生早已含胸羞答答了,男生只有个别的与大多数女生同步,先是变声,再是嘴上面的小绒毛变长变黑,至于小鸡鸡何时变大的,他们欲说又故作含蓄深沉,总之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年纪,说不懂事吧又懂点事,说懂事吧其实还早着呢。
初中的课程多了英语、物理、化学、几何、生物、地理等,都很有意思,多能在生活中找到其应用,忽然觉得知识是那么有意思,而不仅仅是为了考高分,我学得轻松且兴趣盎然,我成了自己很满意的那种学生了,但偏于“幼稚”。而刚强就是标准的“成熟”的学生,他开始讲究吃穿,开始抽烟,开始与“朋友”互赠礼物,还与某些早熟的女生聊得很好,甚至一起出去吃喝玩乐。刚强哪里来的钱呢?应该是他爸给的。他爸在棋盘街上常义气地宣扬“出门靠朋友,没有朋友屁事儿都办不成”,大家也都认同,“人家振军富起来就是靠的朋友啊!”
我不能确定刚强的“成熟”做派好还是不好,对还是不对,但我能确定他挑逗老师的做法是错的。我课间路过二班时偶尔能见到刚强一伙儿打趣老师然后夸张地大笑的场景,也偶尔听说某某任课老师被他们几个气得在课堂上回了办公室……
终于有一天,我放学回家见到刚强的班主任,五十来岁一身中山装戴着眼镜的郑老师,出现在了我家对面的建筑工地上。刚强家正在盖房子,那天要上梁。
“学校管不了,得靠你们做家长的了。”郑老师忍着怒气。
“老师,我家正在上梁,这么大事,你这时候给我说这些晦气话?”振军大爷也很生气。
“可他羞辱人家小刘老师——人家刚分来,还没结婚呢!”郑老师怒了。
“我儿子在家好着呢,怎么会在学校犯浑?你们当老师的——咋管的?”振军大爷声调更高,显然他想说“干什么吃的”,“都下全力,把梁给我上正喽!晚上喝酒!”他转向正在大梁上缠红布的工人们喊。
郑老师气得冒了两个鼻涕泡,接着“哼”地一声骑上自行车走了。
“穷酸,当自己是个人物呢!”振军大爷冲着郑老师离去的方向“呸”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稀罕上你这学呢?!”
5
刚强确实没把初中念完就退学了,或者说是被学校开除了,但好像一年后也同我们一样拿了毕业证。我考上了县里唯一的高中。这所高级中学在县里的知名度很高,因为它的升学率很高,甚至有人认为考上一中差不多就等于考上大学了,只是三年后才去报到罢了。县一中靠近县城的中心,位置很好。我进去后发现这所学校更大,每个年级有十多个班,虽然很多学生来自于县城,但更多的是来自于全县各个乡镇的各个角落,甚至还有外县来的,从小都是尖子生,村里第一或者乡里前十,大家的奋斗目标都是大幅照片及简介被贴进宣传栏的往届考进清华北大的校友,学习氛围特别浓厚,我那三年几乎也是“一心只读圣贤书”了。
我还在上学花钱,但听说刚强已经开始挣钱了,在跟着他爸干,在工地上负责什么,赚的不比下苦力的建筑工人少呢。他爸又不时地在棋盘街上宣扬:上学没用,嘿嘿,不如早点挣钱呢!
刚强大概是真挣过钱的,但后来我骑着自行车放学回家时,在大街上也看到过刚强与几个初中的“朋友”穿着时髦的衣服呼啸而过,那是中午,他不用“上班”的吗?大概是午休吧。但再后来我回到家时,常能见对门的大门洞里,里外上下均是三层次贴着各种吉祥语和五颜六色瓷砖的大门的宽敞的门洞里,刚强与几个“朋友”在打麻将,“朋友”中不乏妖艳的女生。
“旭明,下学啦?”
“嗯,刚强,没去上班啊?”
“上着没劲。”刚强眼不离桌潇洒地弹出一张麻将出来,“八万!”
我进家后关上门,尽量把这噪音降低一点。吃完午饭我若能眯一小觉儿,那对下午课及晚自习的学习效果是大有好处的。
刚强牌桌上的“朋友”常换,却有一个妖艳的女生坚持了下来,而且她由牌友变成了偎依在刚强旁边。午饭时我跟妈妈聊起她,“她在他家住的。”妈妈说。我惊得说不出话,只能承认自己跟社会越来越脱节了。
那年过年时振军大爷来给爷爷拜年,说现在当兵都是有钱人才能去的,送礼才能争取到名额呢。年后刚强就去当兵了,但那个女生依然在他家住,逐渐地跟街坊熟络了,春暖花开的时候就挺着发福的肚子到各家串门了。“芳芳怀孕了。”妈妈说。芳芳就是在刚强家住的那个女生,很开朗,跟长辈和我们同辈都能聊几句,自然得就像她在棋盘街上土生土长的一样。
秋天,芳芳生了一个儿子。大娘高兴得恨不能每天都到棋盘街上用大喇叭广播一次,振军大爷也是见人就说:“多稀罕哈,一会儿看不到俺孙子就想得不行。”每当在胡同里碰到我上学或放学时,他脸上的笑纹就扭得更夸张了,嘴里差不多是同样的一句话:
“旭明别学傻了,在学校找到对象没?”
“没有。”我实话实说。后来想想当时应该是真学傻了,这种问话也认真地答。
还没出月子呢,芳芳就开始又到各家串门了,只是话题换成了抱怨:坐月子没给我吃过什么好东西,每天不是红糖鸡蛋还是红糖鸡蛋,因为人家随礼只送红糖鸡蛋啊,也不舍得给孩子买好奶粉,等着看他们冬天舍不舍得买炭烧暖气吧。
“振军大爷大方着呢。”我说。
“没钱了,在外面就剩干吹了。”芳芳一脸的不屑。
想想也是,很久不见他去工地了,还以为是稀罕孙子暂时请假了呢。
“请假?拿什么钱盖的房子?谁不怕被连累还敢让他干才是傻呢。”妈妈在芳芳走后说。
棋盘街上的人都知道振军大爷家没钱了,都说没活干立马没了进项,除非有点家底儿。不过,街坊们也都知道,他们若是有些家底儿,是不会藏着掖着的,早显摆出来了。看振军大爷不似原来常在自行车把上悬挂着肉回来了,大家便知道他们真的没钱了。
刚强过年回来探亲,却不怎么出门,出门时见人也是怯怯的,不似原来活络了,只是让三四个月大的孩子“叫爷爷,叫奶奶,叫叔叔……”。怎么在外面混得越来越木头了?看来部队也不好混啊。
振军大爷两口子仍维持着以前骄傲的语调和表情在棋盘街上夸夸其谈,完全忽视真正的听众已少得可怜。他们佯装家里还是那么殷实,只是实际的花费少多了,在别人约着出门买肉的时候,在卖水果的三马车停在棋盘街上别人都在选买时,他们就借故回家了。街坊们又恢复了对他家的不屑,但他们像是完全感受不到似的。
“旭明,上大学有啥用?不赚钱还花钱,毕业后还不是打工?再说了,现在花钱都能上大学!”街坊都在夸我考上了好大学的时候,振军大爷却这么说。
我上的大学是花钱就能上的吗?看来他对大学是什么都不知道。这样的邻居我也是过够了,好在我爸厂子里的集资楼房已经竣工了,年后我们就能搬进去了。想起我爸下岗的那两年他瞧不起我们的样子,我就更来气,“他家都糟烂成那样了怎么说话还这么高傲?像是还能翻身似的”。
6
刚强要退伍回来了,刚强要结婚了,大办。
这是振军大爷两口子在又一年的冬天广而告之的。听我妈说,整个冬天,他们俩见人就说,频率之高,范围之广,底气之足,每个人都会感受到他们要大办这婚事。哦,我明白了,原来他家等的是这个翻身机会。
我放寒假在家,刚听说刚强退伍回来了,他就来找我了。
“旭明,我结婚时,你当伴郎,闹热闹些。”说着他硬塞给我两张一百元的纸币就走了,很忙,神经很紧张的样子。
我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给他上礼呢,因为虽然我还不满二十岁,还没有挣钱,但我已经上大一了,感觉已经是半个大人了,所以就问我妈。我妈说:“他给你就先拿着,事后再悄悄还给他吧。记得他的嘱托,好好帮他闹一闹——他家缺这个。”我理解,他家缺这份热闹。
“孩子都满地跑了,还办婚礼呢,也不嫌丢人。”芳芳气呼呼地说。
“正式娶你入门也是给你面子啊。”我妈开导她。
“婶儿,别宽慰我了,整个棋盘街都知道这是给他们自己挣面子呢。穷得叮当响了还要面子呢。”芳芳都快哭了,“若不是那傻小子的退伍费……”芳芳觉得说多了,抑制住情绪闲扯了几句就走了,之后再也没来过。
刚强的婚礼确实办得相当不错,除了他们的亲戚朋友,整个棋盘街上的人都被邀请了,对我们这样的小户人家来说算得上“隆重”了。双喜字像对联一样贴在了棋盘街口、胡同口、大门口、瓦房门口,满院子挂满了红布,婚房更是红被红枕头红褥子,所有用具上都贴着喜字,白色的家具还用红布包上了,墙上是补拍加急做好的婚纱照。前一天,刚强的“朋友”们就来入驻吃喝热闹了,喜庆的大喇叭就开始响起来了。婚礼当天,租来的八辆黑色奥迪婚车一起去接芳芳来的,一字排开,为首的主婚车刚拐进胡同,一万响的鞭炮就“噼里啪啦”开始响。一身红色唐装的刚强把一身红色传统婚服、盖着红盖头的芳芳从车上抱到红椅子上后,这四抬红椅是由“朋友”们抬着进门的,接着是在大院子里拜天地拜父母。振军大爷大娘早乐得合不拢嘴了,没听到芳芳叫爸妈就把大红包塞到了芳芳手里。就在芳芳被簇拥着进婚房的时候,“朋友”们掀开红盖头就用鞋油把她抹了个满脸花。接着是刚强,有两个人抱住他的肩膀和腰,别的人便在他脸上脖子里任意涂抹。亲戚朋友们都是哈哈大笑。“你们来抹我吧!”这声大喊来自振军大爷,大家错愕之余马上给予了社会化的欢呼和掌声。“朋友”们更起劲儿了,老两口很快也都成了包公……
我是真的想帮着热闹起劲儿的,但我真不会那一套,我怎么觉得像闹剧似的?反正感觉怪怪的。接着是大摆筵席,做菜的占了大半个胡同,八仙桌摆了半条街,中午吃,晚上吃,第二天,甚至第三天还在吃,说是大吃三天的。街坊们大多是随了五十块的份子,第一天还都全家不开火地去吃,将就去第二天,到第三天肯定就不好意思了,尽管振军大爷哑着嗓子一家家去叫,也都找各种借口拒绝了。只有做饭的伙计和刚强的“朋友”们在胡同里坐了几桌,那半截的桌椅上空空荡荡,尽管大喇叭还在唱着,但怎么都感觉凄凉。第三天下午,“朋友”们集体跟刚强打招呼后走了,接着是做红白喜事一条龙的伙计们收了大喇叭、桌椅和炊具后找振军大爷结账也走了。
我好奇繁华过后的景象,走过大开着的静静的大门,又走过满是红色的静静的大院子,走进开着门的婚房,刚强在床上斜躺着打鼾,芳芳坐在椅子上捂着脸抽泣,我把刚强给我的那两张一百元的纸币放在茶几上就退了出来。
“咋样?旭明,肯定比你结婚时气派吧。嘿嘿。”门廊下,振军大爷的声音低沉粗砺,像是孤独了万年的岩石缝突然会发声了一样。
“大爷,你的嗓子都哑了,这几天累的吧?睡觉去吧。”我逃走了。
当天晚上,芳芳回娘家了,再也没有回来。孩子在婚礼前几天就被藏在了姥姥家,也没再回来过。刚强去请过好几次的,但都是他一个人回来的。听说他们还没领结婚证呢。
刚强开始不出门了,听说在家也不说话。大娘倒是常常说话,但常是几句话车轱辘转似地说一天。振军大爷骑自行车比原来快了,买的东西装兜子里夹在后座上,也不再挂车把上了。
7
“你大爷想见见你,好几次碰到他都是这么说。”爸爸放下茶杯,很认真地说。
“我会去的,也能见见刚强。”
腊月二十九,向妈妈要了老家钥匙串,还带上了一副对联、一副门神、胶带、剪刀和抹布,我骑着自行车回棋盘街了,从开发区骑过去也就十来分钟。棋盘街其实还是印象中的样子,只是老旧了一点点。为什么有时空变换的错觉呢?我忽然明白了,是开发区新多了、北京更是现代多了的缘故。老街上的住户已经不多了,年轻人都搬走了,有的老年人也被年轻人接走了,只剩下个别不愿走和没有选择的老年人。胡同里好像就剩刚强家在住了,其他都空着呢,即使有租房的在这过年时也早回老家了。我家没往外租。我打开有点生锈的铁锁推门进去,院子里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是爸妈在深秋树叶落完后打扫过的缘故。我凑近窗玻璃往里看,屋子里还是印象中的归置,我便没有开门打扰。回到大门口,见对面五颜六色的瓷砖好像褪色不少,上面有很厚很瓷实的灰,远不似印象中炫目了,大铁门锈多了,看起来也不似原来高大了,上面还没有贴门神。什么也抵挡不住岁月的侵蚀,想想也理所当然,我便回身拿起抹布在大门上抹灰了。
我先贴的门神,因为两位门神面对面,好辨左右,而对联,我就得反复吟读琢磨了。“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这样读着顺嘴儿,应该是没错的,我便剪了胶带把“天增岁月人增寿”的一联在右门框上比划着高低。
“旭明!”身后传来了低沉粗砺的声音,明显带着惊喜。
我扭头看,比印象中更黑更瘦更老的一张脸,是他,“大爷。”我平静地叫人。
“旭明回来了。”振军大爷像是终于盼到了似地自言自语,接着把手上的菜兜子放在门口地上就过来帮我扶正对联。我赶快粘胶带,接着是另一联,最后是横批,很快就粘好了。
“来,旭明,到家里坐,来。”振军大爷抄起菜兜子招呼我,接着就向家里喊,“刚强!你看看谁来了!”
我从没受过这么高调的接待,从来不会摆谱,赶快跟进去了。大院子里的陈设跟印象中没什么差别,只是旧。我看到振军大爷那瘦身板儿颤颤巍巍地上了正房前的台阶。
门开了,出来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只是胖了些。“大娘。”我依然平静地叫人。
“大兄弟来啦!快屋里坐。”大娘体面地边说边给我们开门,“呵呵”地笑着。
我有心理准备,但没想到她糊涂至此,我赶快低头躲过这张笑呵呵的脸。
“你把刚强叫起来,就在那边编草辫吧。”振军大爷从容地指挥着,习惯了的样子。
“哎!”大娘乐呵呵地去了隔壁房间。我想不知情的人在刚接触时是绝对感觉不出来她神经错乱的。
大爷进门就把我让到了沙发上,接着拿了个茶杯去洗。满屋浓重的烟酒气。我环顾这客厅,还是记忆中的模样,连墙上挂的画都没换,只是都破旧了些。墙变黑了,地变黑了,沙发和低组合等木头家具都油腻腻的,中间的取暖炉子上坐着一个老铝壶,周围堆满了煤灰,旁边的木头茶几上有一半被空酒瓶子和烟盒占据着,另一半还缺了一大角。
“刚强发疯时拿刀砍的。”大爷拿着滴着水的水杯进来了,接着取下大铝壶倒水,“等不热了喝。”
“不渴。”我接过赶快放到了茶几上。老家多少年都是这种礼数,一会儿喝不喝是另外一回事。我心里惊讶的是他这句话,若是在以前,他绝不会自爆其短的,这是家丑外扬啊。
“有一次我俩吵起来了,他顺手拿起菜刀就砍了下去,幸好只是个桌子角。”大爷退着坐到了拐角的沙发上。
“哦。”为什么吵得这么凶?我不知道该不该问,也不知道如何问。沉默了两秒钟,我忽然想起来套路了,说:“那是刚强不应该。”
“没啥应不应该的。家都成这样了,虱子多了不咬。”
隔壁门“哐当”关上了,接着是“塔拉塔拉”的走路声,“吱——”,客厅的门开了,一个大黑破旧羽绒服进来了,转过来,是刚强,黑脸乱头发,只是比他爸壮三号。
我像是碰到了旧相识,看着他默笑不说话,等待着接下来默契的一击。
“是旭明?!”刚强是两三秒后才认出了我,黑脸上闪出了一丝惊喜,我正准备站起来,“回来啦。”刚强又恢复了木然的表情,到最远处的沙发处把自己扔了进去,接着掏出了打火机和烟。
刚强半仰着脸对着屋顶,微闭着眼抽烟,偶尔伸出手把烟灰弹到地上;他爸像是一肚子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我索性不说话了,就这么干坐着,反正都不怕难堪了。
“旭明,大爷以前对你不好。”还是振军大爷先说话了。
“大爷对我跟刚强差不多。”我一半客套,一半真诚。
“是,我没对你们俩起啥好作用。”看来他也认同我真诚的部分。“我不懂教育,害了刚强。”
刚强续了一根烟继续抽着。我沉默。
“刚强将来可咋办啊?他没有技术,还整天不跟人说话……”他扭曲的脸上全是愁。
“现在大城市里打工的人很多,出去能开阔眼界,哪里的人都有,可以天南海北地聊……姐夫现在在哪个大城市?”当年他们家里有点钱时,多少来给闺女说媒的,他都看不上,后来还是不得不把闺女嫁到乡下去了。
“这倒也是办法。”大爷如释重负似地舒展了愁容,也掏出一根烟点上抽了起来,“我知道旭明不抽烟。”
“我不抽。就怕刚强吃不了打工的苦。”我看向刚强。
刚强没有反应,依旧眯着眼抽他的烟。
“那也比现在一家三口在家等死强。”大爷平静地说。
这话题太沉重了,我害怕。我起身想走。大爷也赶忙起身了,要挽留又不知道怎么说的样子,他忽然蹲下身去打开茶几下面的抽屉给我看。
“旭明,你看我每天得吃多少药。”大爷一脸无奈。
话题转得太快了,几秒钟我才反应过来,“少抽烟喝酒。”逃离前,我看了一眼刚强。刚强仍是半仰着脸抽着他的烟,一动没动,只是眯着的两个眼缝里多了些闪光的东西。
振军大爷送我到大门口,直到我骑上自行车时,他才说:
“旭明,在北京忙不?”
“挺忙的,瞎忙。”
“有奔头?”
我想了想,点了点头,说:“有奔头。”
“那就好。人啊,看来真是各有各的命,你们小的时候,我就怕刚强比你差了,但还是拦不住……刚强本来也是好孩子,是我把他害了……这也算是他的命吧,谁让他摊上我这么个爹呢?”大爷苦笑着,眼里有泪。“走吧,孩子,走吧。”大爷拍着我的肩膀催着我。
我朝他点了点头,蹬起了自行车走,我不忍再回头看他,但我隐约听到了低沉粗砺的声音:大爷这辈子到头了,孩子,别记恨大爷。
8
这个年,我过得挺沉重的,年后也不似以前不舍得离家了,离开时莫名地有种逃离的轻松感。刚工作挺忙的,跟爸妈通电话的次数比往年少了很多,像是怕发生什么似的。
半年后我得去安阳出差,离家这么近,我跟爸妈说想回家看看。
“回来吧。”妈妈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振军大爷刚过正月十五时就没了。”
我惊讶,又不惊讶。
“听说是一下子吃了一瓶他那治肝病的药走的。”
我平静地听着。
“你大娘被闺女接走了,听说被照顾得好着呢。刚强跟着他姐夫在青岛海边打工,据说也挺好的,那里的人夸他实在,还要给他说媳妇儿呢……”妈妈高兴地说。
我在电话这头也笑了。